在北方,如果有一个冬季不下雪,就会听到农夫们喋喋不休的抱怨,还不下雪?他们的言外之意是,我的麦子需要你。等到雪来了,大人也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喜悦,哦,下雪了!绝对不会惊喜到欢呼雀跃的地步,他们喜悦往往被掩埋在白雪下的麦苗上,一个有农桑经验的农夫,能准确判断出融雪之水渗入地表的深度。孩子们则不同,一大早就开了房门,飞奔到雪地里疯跑。这时候大人们绝对不会强求孩子们复习功课,也不会派农活,因为一场瑞雪的喜悦足以抚平生活的艰辛。
多年以后,当雪不仅对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下一代甚至下下代失去了魅力时,我心头有一阵莫名的怀恋,雪与人类也有了代沟。对着这漫天洋洋洒洒的飞絮,孩子们心头掠过的只是那一瞬间的惊喜,再也没有人在这大自然的奇景中吟哦赞叹、奔跑呼喊了,任它下得缠绵悱恻、如泣如诉,他们有温室里更多的游戏。究其原因,雪不再是情感表达的必要媒介了。雪的玉洁冰清、雪的纯净无暇、雪的种种美好让人们看厌了、写滥了。
城市的雪天依然是喧嚣的,街道上的积雪很容易被凶猛的车流碾压得干干净净,一座现代化大都市根本不在乎一场或大或小的雪,依然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进行着各种仪式。只有在人迹罕至的花径、背阴的墙根、废弃的房舍残留着一星半点雪的踪迹。
雪夜是世界的另一种存在,幽蓝的天幕如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一户户灯光懒洋洋地流淌在雪地上,发着暗黄的光。此刻,寒风之外,雪落的声音极小极微弱,但如果侧耳细听,似乎也能够听到它落入尘世快乐地呼叫声,领略到一种天外飞仙般的神秘。它是带着净化世界的使命而来的,还是为了美化人的灵魂而来的?如果雪够大,一座晶莹剔透的童话天国会在一夜间堆砌而成。在北欧,雪的故乡,雪橇驰骋的旷野,冰封的山川,戴着雪帽的尖顶塔松,覆盖着白雪的小木屋,以及小屋里流淌的暖光,都化作奇妙童话故事里的美景。安徒生、格林很可能就是在这样的雪夜迸发出灵感的火花,遨游在儿童般的心灵空间,让白雪公主、冰雪皇后走进一颗颗至真至纯的童心,让雪世界像天使般的神圣。
除了视觉的愉悦,人们似乎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雪严酷寒冷的一面。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可以在雪天的暖阁里围炉烹茶,饮酒赋诗,兴致来时到雪野里消闲玩乐片刻;它们貂裘加身,锦衾护体,不怕寒冷对肌体的侵袭,何况身后还有一个安乐窝,随时可以回去躲避严寒。在雪天里为生计劳作和奔波的人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长时间地呆在刺骨的寒流中,寒冷是此刻唯一的感受,雪便成为一种灾害。那冻死在平安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那倒在雪地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眼里何曾有过雪的纯洁美好?
茨威格的纪实文学《伟大的悲剧》里,三名探险家以生命为赌注,试图穿越南极这片生命的禁地。而寒冷——这恐怖的杀手,最终杀死了他们的意志。当探险者用尽最后一滴燃料,吃尽最后一点食物,耗尽最后一丝体能,确认无法走出像铁一般坚硬的冰雪荒原时,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写好遗书,静静等待生命最后的时刻的来临,始终没有向世界发出过一声哀叹。
我爱雪的优雅风姿,冰质玉骨的品性,它像美容师一样,装扮着人类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让眼前一片清净,让精神世界暂时多了一块可以栖息之地;而雪的冰冷性格,似乎为人类设下一道拷问灵魂的难题,让人类在逆境里焕发出创造无限奇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