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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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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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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

我时常想起儿时姑妈家收养的那名老红军。印象里,他总是笑眯眯的,一幅可亲可敬的面孔,古铜镜般的额头上泛着红润健康的光泽,一部花白的山羊胡子整齐而庄严地垂在下颔,我和表姐、两个表兄都亲切地叫他“老爷”(陕西方言:曾祖父)。他是一个有故事的老人。

大约五、六岁时我常去邻村的姑妈家做客,一住就是十来天。老爷那时已年近古稀,仍然像青壮年一般健旺。他住在用作厨房的东厢房内间,除了下地劳动兼做着起早生火、喂猪、挑水等杂活;姑父在外面做事,姑妈一家4口和我就住在西房6、7个平方的大炕上。

冬日,一大清早就能听见对门厨房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老爷一边精神矍铄地出来一边扣着大棉衣的对襟扣。随后,他把几只蒸熟的红薯装进衣袋,戴了他的旧蓝棉布帽子,扛着农具就去生产队干活了;吃饭时,他端着那个大老碗,吃米汤和干炒面(用豆类和玉米炒熟后磨成面粉,是困难时期主要口粮)。先把米汤倒进干炒面里,左手抓着碗沿,右手紧抓筷子使劲搅拌,搅成泥巴状的面糊糊。然后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就着一碗腌白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看着他吃得那样津津有味,我就端了小洋瓷碗走到他跟前说:“老爷,锅里面还有鸡蛋挂面。”那时,因为姑妈的溺爱,我可以经常享受到每餐一小碗鸡蛋挂面的优待,在物资极端匮乏的70年代,那已是令许多孩子垂涎的美餐了。

听了我的话,老爷那张饱经忧患的脸上乐开了花,皱纹根根舒展,说:“炒面也好吃,我们打仗的时候连炒面都吃不上哩。姑妈就在旁边说:“爷爷,你也吃点面条吧?”

老爷就说:“娃们长身体哩,我这么大年纪了吃啥还不一样。留点过年包饺子用吧。再说细粮不顶饱,一会就饿了。”

渐渐长大后,听上高中的表姐讲老爷的故事,说他原来当过红军,在腊子口一战中被落在身边的一颗炮弹震昏了过去,同志们以为他牺牲了,没有及时发现就继续北上。两天后,他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冻醒了,扒开被炮火掩埋在身上的覆土,一跛一瘸地追赶队伍,可是满身的伤痕,又没吃没喝,哪里追得上。无奈沿路乞讨回到陕西韩城老家曹家山。一边开荒种地,一边打听部队的消息,直到解放后也没有找到所属部队的下落;1954年,王震率领的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开发大西北时,经过当地,他得知消息后,毅然放弃农耕,辗转几百里追随部队到达甘肃张掖。由于没有文化,一直为解放军某部任炊事员兼饲养员。1958年,45岁的他退伍后孑然一身回到家乡,重操农事。1971移民到西园村,姑父和姑妈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主动收养了他。听了这一连串传奇般的经历后,渐渐懂事的我对这位老爷更增添了几分崇敬和神秘感。

夏夜,一爿碧绿的西瓜地成了老爷、我和两个表哥的乐园。我常看到他一人坐到瓜棚里,铺一张凉席,点燃旱烟袋,闪烁的火星像萤火一样明明灭灭,他默默吸一阵。我怀疑他在回忆那些战火纷飞的年月,就凑过去,硬要他讲战斗中的故事。然而等了许久,他才从沉默中惊醒,只淡淡地说一句:“打仗有什么好的?没有电影里演的那样,我们总是赢。”我和表弟们便有些失望,看着黑暗中那点暗红的火星和漫天的星光融为一体。

其次,那条白狗是和老爷的回忆密不可分的重要部分。那是条全村出了名的好狗。传说中它的业绩是在生产队的羊圈里护羊时,只身与一只饿极的母狼斗了大半夜,虽然身受几处重伤,但始终没有倒下,坚持到社员赶来围歼饿狼后,才精疲力竭地倒下。记得有一次我独自来姑妈家,由于一路贪玩,快到村口时天已墨黑,正在惶然之际,远远看到那条白狗摇着尾巴向我跑了过来,像个保镖一样领我直到家门口。老爷下地干活、挑水、看瓜,那个忠实的朋友始终欢跳雀跃在他的前后。那些年,为了防獾猪偷吃西瓜,农村的瓜地普遍安置了土制的地炮,威力很大。老爷亲手安置的地炮没有打中獾猪,却打中了那条通人性情的“伴侣”。那次,我到姑妈家时,白狗已死去了两天。表哥哭着说:“死得太可怜了,下巴都打掉了。”此时我听到厨房传来一阵小孩一般地呜咽声,推开门,我看到老爷坐在矮凳上,把头埋在两腿间,哭得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我也不由得失声痛哭。姑妈说,狗死后,全家人坚决打消了领居们诸如吃掉狗肉、剥下狗皮的劝说,在西瓜地埋葬了这只驯良的朋友。老爷也得了一场大病,睡了一个月。

1993年,我工作后的第二年,传来了老爷去世的噩耗。享年80岁整。我为没有亲自赶去送葬而深深自责。后来听姑妈说:“人都去世半年了,夜里总觉得厨房有咳嗽声,有时候睡糊涂了,就喊声‘爷爷,你怎么了?’等到推门进去看时,满屋空荡荡地。”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滚下来。

七一前夕,我去看望姑妈,问及老人生平遗物,相关证件均遗失无考,止留下一帧发黄破裂的黑白照片、一方印章。直到今天,才得知老爷叫程银道,一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地地道道的老红军战士。让我们为类似的无名英雄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原载《中国大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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