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粮食,提到粮食浪费的惨不忍睹,许多上了岁数的人就忿忿不平起来,一再念叨着那些吃糠咽菜的岁月。作为一个聆听者,我没有经历过,却有资格评论,因为那些年月距我并不遥远,许多父辈都可以反复印证。而且我的童年虽然没有饿肚子,却吃得比现代的猪好不了多少。经历了饥饿的切肤之痛、粗粝食物的种种不堪后,父辈这个年龄段的人就对粮食就产生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尊重,甚于对祖先的尊重。他们细心计算着每一顿饭的食用量,用手掌度量一把米煮成熟饭的后的分量。从米缸里抓一大把米,让米粒从手指缝间流泄下来,然后小心地把掌心那一小撮米放进锅里;宁可多抓几次,也不让一粒米洒在地上。为什么不用碗呢?理由很简单,碗的尺度太大,只有手,有情感、有温度、有神经的手有资格去度量那些有情感的粮食。
她们对粮食的尊重更表现在对炊事的虔诚上,耐心地淘米、和面,把切好的蔬菜拜摆放得井井有条;油、盐、酱、醋、辣椒、胡椒面都用很小的勺子一点一点往锅里放,然后不停地品尝饭菜的咸淡、生熟。生怕夹生、烧糊、煮不香,亵渎了粮食的尊严,糟蹋了这些珍贵的原料。一顿原料简单的伙食,她们能变花样地做出多种口味;实在吃剩下了,从来不敢把半碗剩饭倒掉。那是一种甚于恶棍土匪的行径。她们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半碗剩饭扣在蒸笼里,放在阴凉处,下一顿一定先吃掉剩饭,才敢动用新做的食物。有时为了一顿过期的剩饭、一个发霉的馒头,他们冒着吃坏肚子的危险,都要把粮食的尊严放到首位。
从一粒粮食下种,到除草、施肥、浇灌、收割、打场、碾米、磨面,他们知道这些粮食的脾性,需要日光呵护,水分滋养,禁不得杂草虫害,干旱水涝。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听着它们在晨露里发芽,在雪被下酣睡,在春雨里拔节,在烈日下抽穗,直到它们粒粒饱满如珠玉,像初生的婴儿一样透着诱人的光泽,带着成熟的喜悦,这时候,耕耘者的任务才完成一半,挥镰收割是最后一道的工序,也是最艰苦紧张的一道工序,因为成熟的粮食最怕遇到狂风、暴雨、冰雹,他们要抢在这些意外的天气之前,虎口夺食。倘若天气不给面子,刚收下来的麦子、稻谷遇到连阴雨,带着水分粮食很容易发霉,那样农夫们大半年的努力就泡汤了;只有当这些金贵的粮食颗粒晒干后稳稳妥妥地装进粮仓,像婴儿躺在摇篮里时,他们才敢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时的喜悦才是最有意义的。
今天,他们无法准确判断人类物质优越的程度、粮食生产贮存的数量级,农副产品如何丰富,人类的饥饿的风险被降低到怎样的微乎其微,但他们依然把粮食视为最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纵然,播种机代替了耕牛,联合收割机代替了镰刀,“一滴汗水摔八瓣”的日子早已成为历史;没有了典型意义的体力劳动,他们越来越不理解劳动的真正意义;无法理解现代人舌尖的贪婪、味蕾的刁钻;无法理解没有节制的吃喝、没有休止的聚餐、心安理得的浪费。
不过他们理解土地,就像理解人的肌体一样,它们也会积劳成疾,过多的汗水和养分流失也会让它不堪重负;理解土地,就像理解孕妇的子宫,它们的生育年龄、生育能力都是极其有限的。我敬重我的父辈,敬重为土地和粮食流过汗、吃过苦的农夫,因为只有他们懂得粮食,尊重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