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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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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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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力青春

童年的我是在煤油灯下完成阅读的,那一簇跳跃不息的火苗照着我夜夜沉醉于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情节里。稍不留神,就会听到“滋啦啦”地响,额前那几根毛发被火苗扫到,空气里掠过一缕刺鼻的气味,如同过年时大人们用烙铁烙猪毛的那种味道。稍大一点,有了电灯,一盏15瓦的白炽灯泡,驱散了屋子里角角落落的黑暗,老鼠们再也不敢大摇大摆在人眼皮子底下走亲窜门了。电灯啊,电灯,你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小太阳。有了电灯,我才感到门外的夜是多么漆黑如墨,小巷子是多么坑洼不平,冬天的寒气把山村罩得多么严实。知道这玩意是谁发明的吗?自然课老师当着全班40多双瞪大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宣布——大科学家爱迪生,试验了700多次,才成功的。爱迪生这个名字从此就在我们稚嫩的心灵中扎了根。

好景不长,那盏悬在头顶的15瓦灯泡隔三岔五地失去它耀眼的光环。爱迪生怎么搞的?奶奶爬上炕头,看了灯泡说:“好着呢,停电了。”这时,村里的电工战军扎着一根宽宽的电工皮带,屁股上悬着一个牛皮套,里面插着钳子、螺丝刀、电工刀,神气活现出现在巷子里,他用一支跟圆珠笔一样叫做电笔的小玩意戳了戳电线说:“停电了,近来电不正常。”“电是什么玩意?”我心里纳闷,难道没有电,爱迪生的灯泡就不会像夜明珠那样发光了吗?战军叔指手画脚地说:“电啊,就是电厂用发电机发出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光电灯,磨面机、电影、电视机要用电,城里人的电风扇、电冰箱都得用电。六婶,你家这月电费一毛五。”

奶奶说:“以后能像你战军叔当个电工也就妥了,娶媳妇也不用愁。”

我的人生大概是让奶奶不幸言中的,10年后,我考入了东北一所电力大学。在那一摞摞满载着公式、定则的专业书籍里,爱因斯坦、法拉第、安培这些鲜活的名字融进了我的血液。我年少时苦心经营的一点文学梦也不得不因为这些深奥的电力学科而暂时搁置。实习期间,我目睹了太平湾水电站那森然壁立的大坝,把一江碧水拦腰斩断,汇成一汪浩渺的烟水;目睹了吉林热电厂那耸入云端的烟囱、水塔;跟着那群满身油污的检修师傅们一起钻电缆沟,爬变压器;与运行师傅们一起体会凌晨4点的疲劳极限。听着330变电站那流过高压线路的电流吱吱声。蓝天上,一排整齐列队的秋雁唱着歌儿飞向遥远的南飞。大雁啊,你是否飞往我夜夜思念的故乡呢?亲爱的奶奶,你还好吗?

苦乐相伴的四年转瞬即逝,40张终生难忘的音容笑貌从此天各一方,把一段美妙的回忆永远留在了遥远的大东北。趁着毕业的机会,我游览了长城,十三陵水库。晚上露宿在天安门广场,1991年的天安门城楼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被灯光妆点得金碧流彩、五色斑斓,只是在城楼的主要部位星星点点安装了一些发光二极管,在夜色里展示着它雄伟的轮廓。

我很幸运地分配到在离家20公里的韩城发电厂,这座盘踞在小山沟里的坑口火电厂,投产于上世纪70年代末,4台机组装机容量仅有38万千瓦(相当于现在一台机组的容量),在当时的西北五省却是被誉为“西北韩老大”的规模最大的发电企业。韩城当地流传着一句俗语:“进了韩电门,一辈子不求人”。奶奶喜滋滋地说:“以后咱家还用交电费吗?”我头脑一发热,挺了挺胸部说:“奶奶,咱就是管电的,用电还用掏钱吗?”

第一次来到在这个拥有1800多号职工的大厂子,心中激动难抑,我独自登上厂区南边的山顶,血色的夕阳下,俯视着那一堆堆带着斑驳陈迹的厂房、车间,从心底发出一声的感慨:嗨!韩电,我来了,我是喝了四年高等电力学府的一肚子墨水的大学生,是带着欧姆定律、安培定则、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来的。我要把这肚子墨水化作事业上的利器,实现我的人生梦想,甚至改变我贫穷落后的家乡。

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样美妙。我的岗位竟然也是神使鬼差地按照奶奶的意愿分到了电工班。并没有按照想象中被企业委以重任,像影视剧中西装革履的企业家那样挥洒谈笑,从容地签署一份份递到桌面的文件,很权威地讲述着一堂高深的技术课题。上班第一天领工具时,我惊奇地发现除了那些粗笨的扳手、榔头、锯弓外,竟然还有战军叔腰间扎的那种宽宽的电工皮带,装钳子、螺丝刀的五连套,天哪,我一个经过国家苦心培养的大学生,竟然要干一个农村电工的活。我垂头丧气地进入了这个12名班员的班组,看着那一双双疑惑的眼光,听者那些粗俗不堪的谈论话题,一腔滚烫的血液瞬间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唉,我从此要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电工师傅了。一到班组,拖地、烧水、给师傅们倒茶这些面子活是少不了的。我因为一种自负情绪的外露,行动上始终没有迎合师傅们的习惯,因此,也就吃了不少苦头。送工作票,让小孙去吧!干活忘拿了一样工具,让小孙去拿吧!班上的厕所堵了,让小孙去清理吧。等到维修电动机、变压器、开关、输电线路这些正式工作开始后,风凉话就来了:“让小孙先上吧,大学生应该什么都会。”天哪,这些设备我只在书本上见过原理图,实际东西压根没见过。

班长王广新是一个脾气火爆、说话瓮声瓮气的35岁的精壮的汉子。也是厂里唯一敢和领导拍桌子瞪眼的人。据说他是当兵出身,曾经一人抱起过150多斤重的电机转子,夏天干活经常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二头肌。做事却一丝不苟、非常细心,属于张飞绣花,粗中有细的人。他用一根铜质的听音棒,一头搭在耳朵上,一头顶在6号深井泵电机轴承部位,几秒钟后,他果断地下命令:“轴承散架了,得紧急抢修。”抢修整台电机,相当于一次标准大修,要在泵体周围支撑起一个铁三脚架,挂上倒链,先把这台500斤重的立式电机调离泵体。我喘着粗气,拼命拉着倒链,“哗啦啦”的响声中,那台绿色的庞然大物一寸寸升高。王广新还嫌慢,把我推到一旁,甩开他那两条筋肉暴凸的粗胳膊,只见那根链条飞一般地狂舞着,三两下电机就吊起了。五六个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绳子把电机拖向泵体的一边。这才是序幕,接下来的电动机解体工作那才是千头万绪。最难的两关是抽转子和拔轴承,就说拔轴承吧,得用一个特制工具叫做“拉马”的铁家伙套住轴承的内侧,中间夹上千斤顶。轴承内套和轴之间那是用铜棒砸进去的,结合得严丝合缝,用董师傅的话调侃:“真他娘的,比女人那玩意的还紧。”这时,班上的两位女师傅不同意了,笑骂:“没你老婆的紧!”千斤顶得缓缓地用力,以防止那抱死的千钧力道瞬间爆发,伤着人。随着“嘣”地一声闷响,轴承和轴杆那股憋着的劲终于松开了,人人脸上的肌肉都放松了。你不得不佩服王班长,轴承果然散了架,晶光锃亮的滚珠散落一地。这玩意是标准的健身球,我曾经送给过好多朋友。

那是1993年,随着改革步幅的加大,西北大地上的私人小煤窑、水泥厂、焦化厂、预制厂如雨后春笋,遍地疯长。西北地区电网负荷急剧攀升。电管局局长在电话里高声命令:“带满,四台机组都要带满!”王厂长操着地道的东北口音:“请领导放心,一定保证满负荷运行。”为了抓好生产,厂里先后开展了“大干一百天”、“大干三百天”活动,所有节假日照常上班,不是白干,有额外津贴,职工们乐呵呵地数着钞票连续作战一年零一个月。

我低落的情绪一直延续到1994年。在这期间,整个车间对我的评价是:“眼高手低,实际工作能力不强”。唉,我何尝不想干出一点让人刮目的成绩,可苦恼的是学到的书本知识基本用不上,和班组那些五大三粗的师傅们比拼力气,我哪里能捞到便宜。虽然每次技术考试都名列前茅,连最复杂的二次系统图都背得烂熟,有什么用呢?

“稍微用点脑子,电工这活都能学会,就怕不肯出力气!”王广新经常在我耳边放风,我听得出,这是拐弯抹角埋汰我,一时血脉喷张,回应了一句:“找些农民工不是干得更好吗!”王广新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当即拍了桌子:“就你这样子,永远都不会有出息!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干不了活有屁用?”

那晚,我心情难以平静,喝了二两白酒后,突然诗兴大发,写了一首《我们失去的星座》——“我们在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失去了唯一的星光/我们在人生的交叉路口/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假如青春注定要漂泊/那就让我在黎明前打点好远行的背囊/沉重的理想……”夜里十二点,我的室友王恩山回来了,看了桌子上的诗,拍手叫绝:“没想到还有此雅兴。”我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一身油污工作服的王恩山,脸上还挂着斑斑污渍,看样子是又加班了。王恩山在锅炉分场制粉班,和我一块进厂,如今已是班上的技术员了。

看到我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他很干脆地说:“吃哪碗饭干那样活。看看刚进厂的大学生有几个进了科室?大多数都是从班组干起的。咱们的王厂长不也是从锅炉干起的吗?再说我们制粉班天天跟球磨机打交道,噪声大,粉尘满天飞,还三天两头加班。”

“可我那个班组拼的是力气和经验,哪有什么技术含量?”

“难道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就没有价值?就不需要人来干吗?现在是你适应环境,不是环境适应你。记住,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总有碰到技术难题的时候!”那晚,我们聊了很久,聊到企业发展、人际交往,最后谈到人生观和价值观,他说:“咱们年轻人不吃点苦,趁现在学好技术,将来厂子交给谁来管?”在他坦诚朴实的言谈中,我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的价值首先决定于他的社会价值,而非社会地位。那一夜我认识到我的狭隘、浅薄,丧失了一个农民子弟最可宝贵的吃苦品质。那一夜,我也暗自庆幸,我得到了一位知心朋友。

那是一次紧急倒闸操作任务,10千伏水源2回线有临时工作,要将负荷倒至1回线。王广新因为班上人手不够,心急火燎地带了我,骑上摩托车赶往大桥深井泵10千伏变电站。大桥水源一次回路我早已了如指掌,这回该是我一展身手的时候了。我抢先拿了绝缘杆,只等着值长电话铃声一响,便开始操作。没料到这时,王广新大步流星走过来,问也不问,一把抢过绝缘杆。他先按照值长命令合上了1、2段母线联络刀闸,不知道是因为着急的缘故,他竟然直接去合变压器高压侧的跌落保险。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断路器还没有合上。”王广新一怔,惊得瞪大了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说:“今天怎么了,差点出大乱子”。

第二天班会上,王广新当众表扬了我:“系统熟练,头脑清晰,监护到位,避免了一次恶性误操作事故。建议奖励100元。”还向车间主任汇报了这件事,车间主任发了一句感慨:“毕竟是科班出身,技术上你们还得向人家学。”

那一天,我隐隐感到车间几十双热切注视的眼睛和真诚的微笑。

春色将渭北高原装扮得花红柳绿时,也是电工班一年中最辛苦的时候。从厂区到芝川水源地约12公里,沿途有两条10千伏水源高压线,电线杆间距60米左右,共400多个水泥电杆分布在荒山野岭。惊蛰春雷之前,两条线路的检修就要开工了。

检修的主要任务是检查线路支撑绝缘子和避雷器。电杆高约12至15米,圆柱形。登杆的专用工具有两种,一种是脚扣子,套在脚面上,用前部半圆状铁钩卡住水泥杆,这种脚扣子虽然省力好用,但在杆顶工作,安全系数就大大降低。于是统一使用踏板,这种工具是用一根8公分宽,0.8米长的木板,两头系上粗麻绳,两根绳子另一头连在一起,连接处有一个铁钩。登杆时要同时使用两个踏板。

王广新让班上登杆最拿手的张永林师傅示范了一次,只见他先将一只踏板在电杆上齐肩的高度缠绕一周,用铁钩钩住绳子,然后左手拎着另一只踏板,右手抓绳,腾起身子,踩在踏板上。下一个动作除了向更高处挂上另一只踏板,最惊险、最有难度的动作就是要用一只右手吊住整个身体,腾出左手去拿下面的一个踏板。看着这杂耍般的动作,我紧张得心里“咯噔咯噔”地狂跳,这不是玩命吗?万一失手跌下来,想都不敢想。

“上!”王广新递给我一副踏板,瞪着眼下命令。“我得有个精神准备啊!”我战战兢兢地完成了第一动作。做第二个动作时,虽然用右手吊住了身体,但左脚没有钩住下面的踏板,那只踏板“哧溜”一下滑到了杆底。王广新大怒:“抱着杆溜下来”

“要领、要领,讲了多少遍,两个踏板悬挂距离不能太远,否则取下面的板很困难;身子贴近杆子,这样绳子容易松,要尽量往外倾斜,这样绳子与杆子的摩擦力更大,安全系数也更高。”

第二次上,快到杆顶时,我朝下一看,妈呀!整个人悬在10米多高的空中,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一紧张,两臂不由得又抱住了杆子。王广新怒吼:“抓紧绳子,身子向后倾。”

两周以后,我已经能够熟练地掌握登杆技术了,只是,这种超强度的高空作业是以往任何检修工作都无法相提并论的,要有胆量、要有力气、要能吃苦。一天下来,每个人能完成4个杆塔检修,就已经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精疲力竭了。

王广新指着一个杆塔上的绝缘子说:“中间这根线有点松,可能是绝缘子螺杆弯了,你带上扳手,如果需要换绝缘子,用绳子再往上吊。”我二话没说,干脆利索地登上杆顶,果然,不仅那个绝缘子歪了,而且扎线也掉了,这个缺陷足以引起10千伏线路接地短路。我系好安全带,挂好两只踏板,一只踩在脚下,一只垫到腰上,这样好用力。我吃力地将那根线移开,好家伙,线的张力真大。然后卸掉坏瓷瓶,装上新的。这时候麻烦出现了,我用了吃奶的力气,那根放在横担上的电线根本没法扶到瓷瓶上的沟槽里,试了几次,都纹丝不动。这时候王广新在下面喊:“小孙,下来,线太重,让我上。”当时我真的差点下来,下来就意味着你没有完成任务,你就比别人差,你就会继续落下工作能力差的口实。情急之下,我把心一横,爬上最上面横担,跪在上面,硬生生地用肩膀扛起了那根线,准确地放到瓷瓶上。我完成任务了,关键时候坚持住了。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一颗颗亮晶晶地从12米的高空跌下。春天的田野真美啊!青青的麦苗,金黄的油菜花,远处还有一个红衣女子在摘草莓呢。

下来后,王广新扒开我的衣领看了看右肩,说:“勒红了,休息一会。”

很少看到这个粗鲁的汉子这样关心别人,今天怎么了?

电力体制改革的呼声随着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愈演愈烈。电、网分家在中国大地上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中国五大发电集团相继成立,归于大唐集团公司麾下的韩城发电厂也骚动不安了,起初在职工并未产生什么特别反响。一些人暗地里说:“猫叫了个咪,只是换了个老板,跟老百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可是过了不久,职工们发现原来无节制享受的免费水电被叫停了,家家户户安上了电表、水表。电改将企业推向市场化,五大集团正在暗中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竞争。

这时的中国电力企业的投资建设速度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国电力装机容量从2002年底的3.57亿千瓦增加到2008年底的7.97亿千瓦,年均投产装机超过7000万千瓦。2005年,在韩城北部的龙门镇,4台60万千瓦的机组投产,韩城第二发电有限公司一跃成为西北第一座百万大厂。昔日的“西北韩老大”早已在几年前沦为一个落伍的“老厂”。与此同时,韩二发电公司在“老厂”招聘了第一批员工,条件非常苛刻,只有80人入围,并且大部分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这其中有许多是师傅没有被选上,徒弟却翅膀一抖,远走高飞了。这时,老厂的职工们有些忿忿不平了,为企业卖了这么多年命,反倒是越干越不值钱。于是,又有一句顺口溜流行坊间:“老厂老厂,前途无望;二电二电,月薪上万。”在高薪的诱惑下,许多职工找人托关系挤破头皮往韩二跑,闹得老厂人心惶惶。

2006年,改革浪潮波及到电力系统的各个角落,企业所属子弟学校、医院等服务性机构均划归社会。2007年,随着国务院关于“十一五”期间“上大压小、节能减排”若干规定、国家发改委和能源办关于《加快关停小火电机组的若干意见》相继出台,一批老小火电企业终于走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老厂关停的消息一天天迫近,人员各处分流的、调离的一批批远走他乡。南山上那条职工经常散步的小道被荒草淹没了,住宅楼的阳台上散乱地堆放着主人离去后遗留的杂物,窗台上,一盆盆枯死的花草在晚风中凄凉地摇摆着残枝败叶。一个女疯子经常在夜里大声唱着《红梅赞》——“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啊,这就是我奋斗了18年的第二故乡、我融注了全部感情、挥霍了全部青春、消磨了人生最美好时光的家园吗!

2009年,我怀着一种深深的歉疚,离开了那座老迈的、带着传奇色彩的老电厂,前往新建的大唐宝鸡热电厂报名。远行前,在几场送别宴会上,我想起柳永《雨霖铃》中的几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宝鸡热电厂是一个典型的安置型企业,大唐集团公司为了解决陕西发电公司系统多家关停企业的人员安置问题,专门筹建的两台33万千瓦供热燃煤机组。企业人员基本来自十个不同企业,延安发电厂作为最初的筹建单位,在人员上占了上风,于是在生活习惯、人际关系上都随着延安的走。成天听着鼻子不通气的陕北腔,吃着陕北风味的“土豆粉条”,联欢会上听着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我想很快就会被革命圣地的情结染得遍体通红。

然而,却是黑色主宰了这个刚刚起步的年轻企业。2009年,刚投产的宝鸡热电厂就遇到了史无前例的“电煤荒”,三年间,电煤价格从500元每吨涨到2012年的750元每吨。多数火电企业存煤跌至最低警戒线,宝鸡库存煤最低的时候只够一周的煤量,机组随时面临“断炊”的危机。厂里无奈之下动用全部力量寻找煤源。我给做燃料生意的堂哥打了一个电话,问有没有存煤,价格好商量。堂哥回话:“早让韩二公司抢光了!”

我站在五米高的人字梯上,修理一个电动阀门。新厂这种电动门大量替代了从前老厂的手动阀门。虽然用着方便,但一旦出问题非常麻烦,内部结构复杂,线路如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我一边打着手电看图纸,以便对照实物。整整一个小时没有理出个头绪。班长说:“下来吧,回去好好研究,让杜工上。”

这就是大机组,设备全是新面孔,人员全是集成电路的行家,面对这些80后、90后的新生代,面对DCS、集成保护。我那点可怜的欧姆定律、牛顿运动定律、电磁感应定律早已老掉牙了。

我的职业转变也许是早年在文学名著里捡拾的那点文学碎片所起的作用。2011年,我的一篇的通讯稿《踏破铁鞋解“煤荒”》发表在《中国大唐》报上,引起了厂里的重视。于是破例被借调到新闻宣传部锻炼。年届不惑的我,已然错了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没有了昔日那热血奔流的情怀,淡漠了那些儿女情长的文思。而对于电力行业的种种经历见闻、趣闻轶事、人情世态却已了然于胸,写起通讯稿来自然是得心应手,加之夜里喜欢捧起少年时代那些熟悉的《老人与海》、《简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重温那一张张充满生命力的面孔,回味那一个个在字里行间坦荡驰骋的灵魂。心血来潮时,就打开电脑,记录下那瞬间掠过的灵感。老婆往往发牢骚:“发什么神经?没看你多大了!”这一段时间,我的新闻、散文、诗歌频频见诸报端。一年后正式调到新闻中心从事宣传工作。白天摄影、采访,夜里还要挑灯赶稿子。腰酸背痛时,我常想起那段在电线杆上凌空攀爬的岁月;夜里梦到电工班的师傅们一起抢修电动机,王广新挥舞着撬杠大声喊叫:“一、二!”

每当看到磨煤机班的小伙子们身着连体服,冒着严寒酷暑起吊、拆卸、用大榔头敲击着那些设备部件,每当看到锅炉班的师傅们戴着防尘面罩、冒着飞扬的粉尘钻到炉膛里检查“四管”,每当看到我电气班最亲密的战友系着安全带爬高爬低,检修那些电缆、变压器、绝缘子,我的眼前就出现了昔日那些可亲可敬的面孔。那是王广新急得冒汗的面孔,是王恩山满身油污的工作服,是那一个个苦中作乐的伟大灵魂。谢谢你们赐给了我创作的灵感。

2015年,我以电力职工生产生活为素材创作的诗歌《在中国的霓虹灯下》荣获第三届“中国梦.劳动美”全国职工诗词大赛一等奖,消息传来,如同完成了一桩最迫切的使命,我心中郁结的一段对往昔时光的追忆情结顿然冰释,我为之奋斗半生的电力事业似乎有了一个阶段性的总结。

到北京领奖的期间,我重游了阔别20多年的天安门广场,趁着夜色,看到这座象征民族精神图腾的巍峨建筑,已然与20年前大相异趣,各色的镁光灯、镭射灯、火红的、金黄的、酱紫的把广场妆扮得瑰丽多姿、如梦如幻。金水桥边,数道喷泉在灯光的映射下如鲜花盛开,姹紫嫣红的灯光象征着蒸蒸日上的电力事业,更象征着繁荣昌盛的祖国。

我不禁默诵起那首《在中国的霓虹灯下》——我要歌唱中国夜色下的霓虹灯/以及绽放在大江南北的不夜之城/以燧人氏掌心第一束火光的名义/中国的电力建设者们/开始连缀起每个黄昏黎明/一道道横空出世的森森壁垒/将激流险滩臂弯的一泓碧水/化作飞泻的激情/呵气成云的水塔/以鹰的高度抚摸苍穹/用三十年苦行僧的跋涉/朝圣者的虔诚/电力先行者/种植出祖国山河的一派姹紫嫣红/我要歌唱一个时代/以焰火与舞蹈的礼节/光与热的流速/用一组劳动者的身影/一个时代最伟大的呼声。

我要把这首诗献给我在天有灵的奶奶,献给曾经为之奋斗的韩城发电厂,献给我那和“退伍”老企业共同逝去的青春年华,献给千千万万为祖国电力事业辛勤奉献的普通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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