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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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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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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台轶事

在宝鸡这个多雨的河谷城市住久了,总以为方圆百里乃是一片雨水丰沛之地。直到最近一次去凤翔,才得知距此数十里的凤翔塬竟是长年缺水的一大片旱地。夏收以后,要是等不到一场及时充足的雨水,农民们耗时费力播下的秋种往往要胎死腹中。纵然上世纪中页兴修的水利工程已遍及塬顶,但水资源的缺失已属一时难以改变的生态问题。看着一条条白花花的水泥渠道如同死鱼一般,空对着烈日,也只能仰天长叹。

那时正值麦收后不久,塬顶视野开阔,干涸的地表土质因水分的透支呈现出一种松散的颗粒状,刚割过的麦茬齐刷刷地直立,像一排排列队而过的士兵的剑戟,斜斜的刀口印证着这里仍然保持着传统的用镰刀收割的习俗。我由此想起苏东坡写《喜雨亭记》的心情。公元1062年农历三四月间,正值麦穗扬花的时节,青嫩的麦粒如同襁褓中嗷嗷待乳的婴儿,急需一场甘霖来汲足最后的养分,成就农民们一年的稼穑之功,而此时,老天却弥月不雨。时年27岁的苏东坡,已然洗去了世俗儒者的书生气,把“普济苍生,心系天下”作为入仕后第一要务,先是上书申诉当时的渭水漕运木材之忧,继而入太白山为民祈雨。四月初,终于等来三场大雨,此刻的苏东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即兴挥毫写下《喜雨亭记》。勤政、亲民、重农桑、“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北宋仕人风范在这篇散记里可见端倪。

在凤翔,苏东坡和西凤酒成为两大并列的文化符号并非偶然。

日暮时分,我登上东湖的凌虚台。试图在这些年深月久的陈迹间搜罗一点东坡时代的蛛丝马迹。这是一座土砖砌成的方台,其上有清光绪十四年凤翔知府熙年所建的“适然亭”,四角飞檐,玲珑如冲天的仙鹤,为这座简陋的台子增色不少。而据史料分析,苏东坡为之写记的凌虚台原址在凤翔府内,此台为后人建造。

“凌虚”者,腾空之谓也,当年太守陈希亮修筑此台,纯属满足观光之好。况且就地取材,筑一个夯土台子并不为过,而这恰恰成了年轻的苏东坡借题发挥的依据。

《凌虚台记》在借喻事物兴废之理的同时,又暗讽太守:你怎么能随随便便用民脂民膏私建娱乐场所呢?你看看,东面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宫、橐泉宫,南面是汉武帝的长杨宫、五柞宫,北面是隋朝的仁寿宫,这些宫殿当年何其宏丽壮观,如今不都化作历史的尘烟了吗?更何况是一座夯土的台子呢?

陈希亮其人也正如正史记载,刚直不阿却又尖酸刻薄。对于苏东坡这样文人当然不会任你放纵不羁。你不是出口成章吗?你呈上的公文我照样圈圈点点,该改的还得改,不行还得重写;你赌气不参加官府聚会,照样要罚你八斤红铜的薪酬;有人称你为“苏贤良”,不就是因为一篇《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被皇帝看中了吗?我偏不认,一个小小的判官有什么贤良的?年轻的苏东坡也隐隐感觉到来自上司的威胁。

而在《凌虚台记》这件事上,陈希亮却显示出少有的宽容大度,虽深知其讥讽之意,却令人将《凌虚台记》一字不改刻在台上。事后,这位自视祖辈的老者还对身边的官员说:“看苏轼就像自己的孙子一样。平时之所以那样对待他,是因为他少年得志、年轻气盛,怕他会因为太顺此而目空一切栽跟斗,那是我不愿看到的。”(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这话最后传到苏东坡的耳朵里,年轻人大受震动。原来太守种种刁难、找茬、刻薄是要磨练他的为官处世之道啊!就是要煞煞他的锐气,有棱有角的也得给你磨圆了。

对于苏东坡这篇婉言劝诫的文字心知肚明,就一笑而过。你说得没错,我非但不打击报复,还要刻下你的文章流传千古。联系到《凌虚台记》一文中陈太守拄着拐杖、穿着布鞋游于山下的描写,其人的形象就更加明朗了,容颜就更加可亲可敬了。暮色下的凌虚台,虫声呢哝。这虫声是千年之前北宋的虫声吗?是苏东坡把盏临风、挥毫构思的虫声吗?蓦然想起,连脚下这方台子也是兴废无常的替代品了,何况于虫声?况且历史从古至今上演的不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故事吗?我要像古人一样登临远眺,已然没有了那时超然物外的心境,眼前是重重叠叠的树丛和城市的高楼,我的目光所及又怎能穿透这迷雾一样的历史,看清更远的东坡时代呢?只有在史料、碑刻、民间传说和这些古迹的瓦楞砖缝间搜寻残留的往事遗痕。

如果说其后的黄州赤壁最终成为苏东坡精神的福地而大放异彩,那先前的凤翔之旅则为其后失意中的顿悟提供了必要的人生阅历。因为人生中遇到陈希亮这样豁达仁慈者的机会毕竟不是很多。《凌虚台记》创作后次年冬至日(1064年),,陈希亮召集与众下属会饮于凌虚台,此时,苏东坡已深为自己的年轻气盛,屡次冲撞太守的行为而懊悔。于是当场赋《凌虚台诗》一首,由衷地抒发了对陈太守的崇敬之情。诗云:

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

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

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

崩腾赴幽赏,披豁露天悭。

落日衔翠壁,暮云点烟鬟。

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

多年后陈希亮去世,时年四十六岁的苏东坡已几经人生的大起大落,颠沛流离中深感陈太守对他的再造之德,于是满含深情为写下了碑文《陈公弼传》。文中写道:“……陈公是我先父的长辈,我在凤翔跟着陈公当了两年的官。那时年少气盛,愚蠢而不知道世事,多次与陈公争执,现在后悔已晚了。”

第二次去凌虚台是一个深秋的午后,看着那块被游客刻得面目全非的镌着《凌虚台诗》的碑石,不由对这些人造景观产生疑虑:试图借着历史存留的一点遗迹再造文化景观无异于揠苗助长,莫如静下心来从书堆里搜寻发现,或许能让文化得以滋养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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