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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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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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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花

黄小敏是我到初中为止遇到的最漂亮的女同学。那年学校歌咏比赛,她以一首《牧羊曲》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师生。那天,她身穿一件当时最时髦的米黄色条绒上衣,在清晨的阳光下如一朵耀眼的迎春花,微黄的头发,雪白的肤色,微微隆起的胸部随着呼吸起伏着。清脆甜美的声浪穿透冬日寒冷的空气,在校园上空余音袅袅。和她15岁的年龄相比较,她过早成熟的音色让人有点吃惊。许久,人们才从沉醉中惊醒过来,男生们忘了羞涩,拼命鼓掌;老成持重的班主任也忘了师道尊严,露出赞许的笑纹。

黄小敏成为那所中学当之无愧的校花。但我却有很多挑刺的理由,比如黄小敏是厂矿子弟,从小衣食无忧,懂得打扮,会用香喷喷的“纳爱斯”香皂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而我那些来自农村的姐妹们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放了学就得下地干活,她们的美都被风吹雨淋日晒去了。我暗自打量一下小学的校花梁金霞,五官、身段没一点毛病,眼睛大得出奇,可惜太黑了;张妙凤倒不黑不丑,可是说话嗓门大,走路风风火火,浑身透着一股野性。再回头看看黄小敏,说话时大大方方,一双眼睛无邪地盯着对方,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刚刚发育的肢体展露着柔美的曲线,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老天爷偏又让她好事占尽,不仅人长得出众,学习成绩又总是全班第一。尤其是她的普通话,像播音员一样标准。唉,那时,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少年们的心。

黄小敏家在燎原煤矿。那是一个年产煤近千万吨级的中型国营煤矿,就在离我们村东北三里路的半山腰。附近几个村庄都因为这个矿的存在而烧着廉价的煤或者不掏钱捡来的煤。我和几个堂兄堂弟们就成了这个煤矿的熟客,一有空闲,就到矿上去捡煤块,了却父辈们的勤俭持家的心愿。村民们的文化生活也得益于这个煤矿的存在,矿上每隔一周要放一次电影,消息一来,村民们就在吃过晚饭后成群结队去看电影。真正成了“靠矿吃矿”。

从矿井口流出来一条臭水沟,臭水沟里是烂鞋、脏裤头、癞蛤蟆和污浊的洗澡水,这条臭水沟蜿蜒而下,流进我们附近几个村庄的田地。臭水沟旁边是一条矿车道,我们捡拾煤块的地方就是矿车倒下来的矸石堆。我极不情愿干这样的营生,并不是怕累,而是害怕那帮黑得像泥鳅一样的下井工人。他们纯粹像一帮无赖,穿着长筒靴从井口出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嘴里骂着脏话;见到孩子们就恫吓、奚落、谩骂;夏天吃西瓜的时候,比谁吃得快,一瓣西瓜吃上两三口就扔了,喝酒、打扑克、骂仗、打架。这全是我和堂弟捡煤球时的经历。那时对这个煤矿的人没有一点好感,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着和我们父辈们截然相反的粗野、有钱、山吃海喝、蛮横无理。而黄小敏的父亲也许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这多让人倒胃口啊!

知道了黄小敏家就在煤矿,我更不愿意去矿上捡煤球了,甚至不愿意去看电影,终究是到人家屋檐下去。害怕遇上她,那将是多么尴尬和丢脸的事啊。可是后来好多次,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还是去了,却一次也没有遇见黄小敏。毕竟那是一座养着近千名工人的庞大煤矿,我却把它当成了黄小敏的煤矿。

学校来了一名年轻帅气的音乐老师,叫徐海亮,他的第一堂音乐课就发现了这颗藏匿在镇中学的音乐天才。他先用手风琴伴奏,独唱了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雄浑的男中音伴着手风琴悠扬的轰鸣,打动着每个少年的心灵,小小的教室成了音乐的圣殿。徐老师每个细微的动作、表情都深深印在了孩子们的记忆里。当唱到最后一句高音时,他猛地把头一扬,一撮乌黑的长发从宽阔明净的额头甩上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让优美的音符从胸腔缓缓流出。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掌声和赞叹,只有几十双稚嫩瞳孔的虔诚凝视。

黄小敏第一个找到徐老师,要跟他学唱歌。徐老师认真打量着亭亭玉立的黄小敏,测试了她的听力,发声,不停地点头称赞。第二堂音乐课,就成了黄小敏的独唱表演,唱的是“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徐老师用他浑厚的男中音边唱边指挥,而全班同学只能按他的要求低声“哼”“啊”。很快,这首歌曲被指定为元旦文艺汇演节目之一。

演出那天,徐老师穿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系黑色领带,而黄小敏是一身火红色的百褶裙,初二五班全体同学是白衬衣蓝裤子,虽然里面都套着毛线衣,但在镇政府偌大的礼堂里还是冷得瑟瑟发抖。音乐响起,徐老师用他白净灵活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手风琴,巨大的声浪里,黄小敏那百灵鸟般的声音在礼堂上空轻快地回荡、飞旋,随后是徐老师低沉有力的伴唱,而全班同学除了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做着海浪涌动的样子外,剩下的任务就是跟着黄小敏低声“哼”“啊”。“大海呀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在音乐的感召中——我眼前仿佛出现一片蔚蓝的大海,雪白的浪花之上,几只海鸥在翩翩起舞。演出结果初二五班不出意料地获得全校第一名。黄小敏更是出尽了风头,成为更多目光的聚焦点。

音乐老师徐海亮和黄小敏的风言风语很快传遍了全校。消息是从我们班最调皮最厉害的男生张发那里萌芽的。那天课外活动时间,张发发现了黄小敏的日记本,就从中翻出了一首诗当众朗读:

像海一样温柔

像海一样猛烈

我愿作做你怀抱的一叶小舟

任你载向世界的尽头

短短几句,立刻激发了好奇的少年们无穷的想象,“海”一样温柔?为什么不是“小溪”或者“小河”一样温柔。联想起黄小敏频繁地往徐老师办公室跑,大胆的张发立即用粉笔把这首诗抄到了黑板上。黄小敏知道后,先是当众红了脸,接着两颗泪珠子从漂亮的睫毛中间扑簌扑簌滚落。“偷看别人日记是犯法的你们知道吗?”愤怒的黄小敏立即告了张发一状。班主任当众宣布处罚决定:“张发向黄小敏道歉,同时罚张发打扫教室卫生一周。”

谣言像风一样犀利无情。在那个年月,早恋已经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师生恋”,不管事情有没有铁证,有了绯闻的教师就如同被判死刑一样可怕。没有几个月,少女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徐海亮就卷铺盖走人了。

第二学期,黄小敏的成绩意外地一落千丈,从稳坐第一把交椅到跌至20名以后,几乎没有丝毫先兆。她经常在课堂上发呆,课后看三毛的《雨季不再来》。后来更有谣言说徐海亮去了省城一所中学,黄小敏在暑假期间还去过省城呢。总之,昔日的黄小敏像是霜打的茄子,风华不再,逐渐淡出了师生们的视线;她脸色苍白,低着头从人群中匆匆走过,两只大眼睛再也没有那股撩人心魄的魔力。

学校作文竞赛,黄小敏一篇《论利己主义思想》意外获了一等奖,和我的二等奖《荆轲论》一起被张贴到学校的报刊栏里公布。我去报栏浏览时,黄小敏正好也在那里,她向我点了点头,说:“写得很好,不过你们男生的骨子里总被一种英雄主义主导着。”我想辩驳什么,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据,只好支吾过去。抱着学习的态度,我读了黄小敏的作文,里面竟有这样的句子:“在我们煤矿,看到经常有人捡拾煤块,从小处看,这是一种小农意识在作祟,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一种严重的利己主义思想……”我一下子火冒三丈:

“你们烧煤掏钱了吗?”

“我们挖煤当然不掏钱,这和你们吃粮食不掏钱不是一回事吗?”

“你哪里懂得农民的艰辛?他们有人给发工资吗?”

“煤是国家资源,无偿占有就是不对。你一个初二学生,竟然这么狭隘!”

黄小敏伶牙俐齿,我气急败坏,一时语塞,校花用她那双迷人的杏眼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老天作证,那竟是我和黄小敏惟一一次对话。不久,他就转学了。

黄小敏,如果你今天在我面前,我要对你说我三十年前非常想说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上学,就是为了不再去你们矿上捡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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