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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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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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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西大

为了在五点下班前赶到远在城市边缘的西北大学长安校区,我从地铁航天城站出来后,叫了一辆出租飞驶前往。开车师傅依据我心急火燎的程度,在车流封堵的重围里施展手脚,鸣着喇叭左冲右突,终于把那些钢筋水泥的丛林抛到了身后。过了那片世俗气象的城市末梢地段,眼前一片开阔,落日的余晖把一片片田园风景照得光彩丛生。坐落在长安县的这所老牌大学,也许最初的设想就是要避开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独居一块耳根清净的所在。

我的毕业论文导师张教授是一个70多岁、面带知识分子常有的那种饥馑气色的小老头,背部微驼,头上戴一顶草帽。这种穿戴风格倒不像是刻意摆谱,应该是一种隐匿涵养和归园田居的心态。我们握手,说了一些客套话。我手里提着10斤左右刚上市的新鲜荔枝,荔枝鲜红的外壳透过塑料袋,颗颗都表达了我对主人由衷的仰慕。进入教授的居室后,看到的是一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装修风格的客厅,家具陈旧不堪,竟然还有那种罕见的高低柜;墙上空空如也,一点文人墨迹也没有。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往往是这些学问过头的知识分子,通常保持了一种清寒的生活习惯,因为衣食住行无论如何精美奢华,也难以触及他们高高飞翔在云端之上的灵魂。

简短的交谈后,他的夫人,一个同样面容清癯的老太太端来茶水,就在我起身接茶水的时候闹了笑话,屁股底下的沙发很不给力地陷下一个大坑,把我的整个身体重心再次陷在沙发里。我“哎吆”了一声,一脸尴尬。老教授正坐在一把老太师椅上,似乎并未察觉有何不妥,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些小节。他这样的人似乎成天都在酝酿着大思想。那位阿姨倒是很得体地笑了笑:“家具都老了,凑合着用。”

话题自然而然要进入教授的学术领域。当发现我读过很多村上春树的作品时,他开始眉飞色舞,大谈后现代主义。这大概是教授们的一种通病,一遇上后学晚辈,他们就拿出纵横家的架势,开口黑格尔,闭口弗洛伊德,一挥手就是上下五千年,一高兴就是大半个文学星空。他的论点飘忽不定,起初说当代文学的种种弊端,正当你要随口附和时,他又改变了观点,说当代文学具有历代文学所不及的丰富性和多元化。如同说天上有一道彩虹,你正要饱含深情赞美时,他就来了一句:彩虹的美和肥皂泡没有什么两样。我大多时间只能洗耳恭听。听得久了,就想插上一句,以证明我并非一无所知。但话一出口,就遭到了他的白眼。那眼神分明是说:你比我知道的还多?

这些在学术界呼风唤雨的老学究们,很善于把我们这个复杂的社会群体分门别类,在商言商,在茶座谈茶道,在菜市场谈市井俚俗,一谈学术就不说人话了。大多智力健全的人会在心底对这些唠唠叨叨的知识分子保留一句潜台词:“拜托,能说句人话吗。”

我心里清楚此行的目的,那篇毕业论文毕竟是既现实又高深的。于是不停把话题向我的目标方向矫正,可老教授兴致不减,讲到精彩处,我必须得回应一两声大彻大悟似的“嗯”“对”,以显示我正在郑重其事地聆讯,其实我思想早就飞到别处去了。这样的回应方式一多,他似乎从我那双空茫的眼神里看出一些端倪,于是用了另一种讲解方式:

“那个心理现实主义俄国作家,知道吗?写《罪与罚》的那个。”

“陀思妥耶夫斯基啊,”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反应慢了半拍。他顿了顿,似乎看穿了我的企图,话题最终还是落实到论文上。

“文学理论是用来解析文学作品的,文学修养不仅仅是读几部文学作品,《美学》《中外文学史》这些专业科目也很重要,要融会贯通,用理论指导阅读和写作,论文要有自己的独特观点。先写出第一稿看看,古今中外随便写。”嗨!这就是学过心理学甚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西大张教授,你眼睛里藏着什么、心里掖着什么他能不清楚?无论如何我要感谢那塑料袋透着感性的鲜红可爱的荔枝。

第二次来西大,我已经拥有了一红一绿两个硬本本,从心底有了与那些眼睛始终望着天空的学者们对话的勇气。这么说吧,我可以自豪地认为我无限等于一个西北大学文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但不是完全等于。

这次来是想进入西大校园内部,看看这些学者的府第究竟是怎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所在。偏巧又逢周六,校园内人影稀稀拉拉,有骑单车的,有行色匆匆的,有踽踽独行的,也有一对对相依相伴的。我向他们打听文学院怎么走,按照几个人指的路,总也找不到“文学院”三个字。胡乱在树丛里钻来钻去,被一个黑衣保安叫住了,大概是看我既不像学生,又不像教授,口气就变得非常强硬,虎头虎脸让我拿出身份证。那天我没有睡好,胡子拉碴,皱纹深陷,气色很差。保安对着身份证和我的脸看了半天,还是没有放行的意思,后来又问到职业、户籍、住址等严肃的问题。我看着事态朝着复杂的方向发展,无奈只得拿出绿本本解围,那个绿本本上贴着我的正面正装免冠二寸照片,盖着凹凸感很强“西北大学”的钢印,细腻的暗花纹有着与人民币一样的说服力。保安看了后变得非常客气,很准确地为我指路。说先前的文学院已搬到一幢新楼,我就问“贾平凹研究室”是否在文学院?他点头说应该是。

我乘电梯来到新文学院的七层,楼道里静悄悄的,门牌上全是“某某理论研究室”“某某学术中心”之类。“贾平凹研究室”赫然在列,门上却贴有六个电脑打印的大字:“请勿推开此门”。我前后研究了一下,这间房子只此一道门,不推开此门如何进入?寻思半晌,猛然想起那个俗世的“门第”概念,学术界也是有门第的,凡人是永远也叩不开某些门的。西大的门虽然敞开着,小摊小贩外卖快递也不是轻易进得来的;像我这样拿了绿本本能进得校门的,却不一定进得去“某某研究室”、“某某学术中心”的门。把世俗拒之门外——这其实也是一种姿态,一种把精神置于云端之上的清高姿态,也是向俗世凡夫证明一种当下有别于声色犬马的东西还倔强地活着。

村上春树在他的《大学村“自命清高”的兴亡》一文中,把普林斯顿那所远离闹市的大学称之为“孤高的城堡”,但他也认为,无论被称为精英意识还是被称为孤立的世界,世上也应该在某个地方保留一两处这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天地。想起那个戴草帽却能被尊为张教授的小老头,想起他目空一切的谈论,也许只有在这种相对孤立的空间,他们才可能埋头于那一堆驳杂的理论间,然后在某个黑夜里突然迸发出漫天灵感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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