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老君山

今天要去的这个老君山不是河南栾川县的老君山，只是秦岭千山万壑间名气很小的一个山头。从宝鸡向东南27公里，进入秦岭腹地。山随路转，山与山环环相扣，宛若迷宫，这里的山势并不险峻，每个山头都似曾相识，却又独具格调。置身其中，令人慨叹圣人之语：欲观大道，须先游心于物之初。初春的山是素颜的，水是率性空灵的；侧耳有林幽鸟鸣，泉声相和；触目则是宋画中那些浓淡相宜的墨色。

进山道路很窄，只能容一辆越野车通过；沿途也没有一处醒目的路标和广告牌。再行六、七公里，道路越发狭窄难行，于是弃车步行。满目黄褐的色调，山坡上是隔年的衰败荒草，山脊上裸露着褪尽繁华的土石。路边的土坡显然已挤出了一星星绿草，但这点绿远远不够染透视野里那一派冬天的残败之气；黑褐的树皮上是毛绒绒的绿苔。这些大山像是没睡醒一样，还在懵懂中等待着一场淋漓的春雨，等待一个绿遍群山的生命信号。

一条土路巡着溪流一直通往山深处。水声淙淙，打破了山野一冬的寂寥，在那些石头间活泼地跳跃，有的地方地势突兀，水流就从那些石头和树根的缝隙间发出费力的汩汩声，到了平缓的地带，声音则清脆悦耳。阳光透过树丛，在溪水之上跳动着金鳞的波光。水真是世间的灵物，它能依着千变万化的地貌，变幻姿态，从那些狭窄坚硬的石头间喷出来，从那些草木混杂的地层下渗出来，在那些百转千回的沟壑里流淌自如，不骄不躁，不温不火。大概只有老君这样的大贤能够领会“上善若水”“避高趋下”的境界，我们凡夫呢，知冷知热，碍于面子，沉于名利，反而活得累累赘赘。

沿途偶尔也有一些突兀的怪石横卧在溪水边，这些石头大概是千百年间的一次特大山洪冲刷而下，表面满是青苔和经年累月的黑色瘢痕，这是时光的杰作，宛若老年斑一样沉重而不可逃避。苏轼在《前、后赤壁赋》中各有一个名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前赤壁赋》）；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在（《后赤壁赋》）。深刻解读了自然变化之无穷，一种是：物是人非，一种是人是物非。数十年后，当我们都已作古，此山此石依然如今日之状；而倘若千万年之后，自然造化之功能令江山易容，也未可知。

远山坡上苍黄的色彩里，一片蠕动的白色吸引了我们同行的几个人，那是羊群。一些牧羊人依山傍水搭建起一些简陋的房舍，以养殖为生，取山中草木之便，不失为一本万利的营生。然而常年要在山中离群索居，与山野为伴，与鸟兽为伍，把人间繁华置之身外，并非等闲人所能做到的。这些人应该是真正的隐居者，他们以生存为目的，这就与我们这些过往的行人、与那些终南隐士有了本质的区别；我们家居闹市，偶尔到山中走走，只是满足视听之娱，尽一时之欢，若要以此为家，却是万万不能；终南隐士虽身居深山，但他们赖以隐居的资本，是身后有财富、知识或者地位。终南隐居并非精神所需，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孤标傲世”后面是对于红尘中的觊觎与不甘——睁一只眼偷看一下外面的精彩，闭一只眼思考思考有多少关注点，或者出来清静一下，耐不住寂寞时，立刻又回到城市的怀抱。

我们一行邂逅了一家牧羊人。两间极其简陋的瓦房，一间是居室兼厨房，一间是贮藏室。居室保留着40年前那种特有的烟火气，低矮的木门，浓重的羊粪味、被烟熏黑屋顶，昭示着这间屋子主人的大致生活细节。屋前是大片羊舍，周围以木椽扎成栅栏，成百只山羊奔跑嬉闹其间。我们向 牧羊人问道。黑瘦的牧羊人以他警觉的目光打量我们三男三女，在这荒无人迹的山野里生活，这样的警惕是很必要的。等到分析出我们应该是三对夫妻，才跟我们交谈。谈到山里生活，牧人表情里没有我们期待的那份轻松愉悦，举手投足间满是生活的艰辛；谈及生活必需品时，牧羊人指了指贮藏室内的那辆机动三轮车。这就是现实版的《牧歌》吗？这就是维吉尔笔下的：“在榉树繁枝造就的华盖下斜卧，用你那纤细的芦笛试奏出山林的清歌”？

别了牧羊人，我们继续沿着羊肠小道向目标出发。走到午后时分，山路和溪流都消失了，眼前是榛莽丛生、荒草齐腰的陡峭山路。看看三位女士早已疲惫不堪，于是决定她们原路返回，三位男士继续向前探寻老君山。山路越发崎岖难行，荆棘横过路面，阻挡着前行的视野。高大的草木不时划过脖子和脸颊，枯草的籽粒、碎屑沾满衣服。我们小心地攀着草木、树根，一步步攀援。大概是受了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的诱导，“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这也让我们这三个中年男人吃了不少苦头。走到下午四点光景，同行的朋友看看百度地图，距离老君山还不到一半的行程。要是天黑之前不能返回那段最险恶的山路，是很危险的。于是商量之后，决计返程。

访老君山之行就此半途而废，我却没有觉得遗憾。想想那个骑着青牛漫无目标的苍髯老者，说不定哪里有确切的行迹。一些凡夫俗子在某个清晨或黄昏，看到一个骑牛的老人从门前经过，仙风道骨，白发飘逸，就会造就一段传奇，命名一座山。慨叹人世间只有被神化了的人，没有被人性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