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宁门向东,沿着城墙根至文昌门,便是西安赫赫有名的书院街。十多年前,这里绿瓦红廊的仿古建筑下云集了四方墨客、各色艺人;500多米的长街,陈列着书画卷轴、古玩玉器、文房四宝,又有丝竹管弦充斥于耳;那时的书院街并不像一个挥毫作画的墨客,气定神闲,心无旁骛,而是古风淳淳中透着一股风尘气。最让人回味的莫过于那一声凄凄切切的埙音。
站在书院门的牌楼下,就可以听到幽咽的声音如丝如缕传到耳根,犹如怀春的少女,有着弱柳娇花般的鼻息。我早年曾侍弄过一段时间的箫管,知道“箫声咽”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种极易勾起人伤春悲秋的音色,音乐的质感被无限度地情绪化,厚重而缠绵,像一云朵凝成棉花的形态。而埙,于这种厚重的质地里又掺杂了几分沉重感,如积雨云那样蓄着愁思,欲说还休,欲罢不能,永凝滞在那里,不会一点一滴地化成亮晶晶的液体。
吹埙者黄建军是一个三十多岁、面孔平庸的中年人。他的摊位在街道中段。小小木板铺位上摆满了葫芦丝、长箫短笛,各式鹅卵状的陶埙,有红有黑,这土质的乐器,在当代人手中居然能发出古老的“地籁”之音(古时有“三音”之分,古琴之音为天籁,土埙之音为地籁,昆曲之音为人籁)。黄建军充当着演奏师兼陶埙推销者的双重角色。他演奏的表情享受而忘我,蜡黄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光彩,眯缝的眼里有了情调,演到高潮处,他身体后仰,目光漂移到很远的天空,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那只鸵鸟蛋一样的陶质乐器里发出“呜、呜”的声波,勾人心魄又拒人千里,像幽深无底空穴里的回声,像空阔无边的世界上人类始祖发出的第一声轻叹,像浩渺宇宙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玄冥之音。音乐,这种大同的世界语言,不需要翻译,可以直接走进普通人的心智。我正是在这举重若轻的语言中驻足而立,沉迷良久。回味着我那支空心竹制成的洞箫,音色远不及此。
一曲终了,我带头鼓了掌。围观者的掌声稀稀拉拉。黄老师点头向我致意,我和他交流了音乐感受。看我懂音乐,他来了兴致。谈到箫和埙,他说:这是一种只适宜演奏悲凉韵调的乐器,这是乐器的自身属性所致,正如琵琶只属于风尘女子,胡琴只属于落魄的江湖艺人,而古琴呢,只属于俞伯牙、钟子期和嵇康。埙是什么,是一颗心,多窍的心,声发自心,是为心声。
可叹我们灵性的民族,如何用心形的泥土制成这表达心声的乐器。这时我才体会到,这哪是什么鹅蛋、鸟蛋?分明是一颗通了人性的心脏。
谈到高兴处,黄老师来了兴致,顾不上买卖,为我表演他最擅长的《苏武牧羊》《长门怨》。这是一个盛夏的时令,日光充裕,把这条文化街沐浴在一种响亮色彩中。而埙音却以一种阴森森、冷凄凄的游丝状漂浮于这个牛气哄哄的大都市的空间,这是怎样一种奇异和不搭调的组合! 好在有古城墙作为背景,有书画作为陪衬,不然总有穿越时空之感。
一只50元的埙,是黄老师按照成本价卖给我的,从那张乱云飞渡的脸上,我洞察了一个民间艺人的艰辛,我特意又买了一张他个人录制的碟片。他又教我指法,用气。
第二次来到书院街,已是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埙声依然从街心传来。走近时,那个摊位竟比前几年更为热闹。表演者是黄老师和一位十来岁的女学生,两只埙同时吹奏着《苏武牧羊》。黄老师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表演动作幅度更为夸张了,他一边演奏,一边以点头、眼神示意那位女学生。两只埙合奏起到了一种很好的“共鸣”效果,那声音具有了一种穿透力,不是穿花渡柳,带来片刻艺术的欢愉;而是穿透厚实的古城墙,穿透尘封的时间,洗涤久居闹市的人们那一颗浮躁的的心。
最近一次去书院街是五年前,遗憾的是黄老师和他的埙声在街头消失了。与之相依为伴的书画一条街也显出清冷衰败的谢幕迹象,许多门面、摊位人去楼空,青石街面在晨光中空空荡荡地延伸。有很多时候我凭空想象,在一个月夜,步履蹒跚的黄老师登上古城墙,奏一曲《长门怨》,让惊天动地的埙声唤醒一些落寞的艺术家,惊醒那些碌碌的市民,为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一文不名的民间艺人呢?由此想起秦腔、话剧、皮影……民族许多古老的标签都将和埙一样被无情地揭掉,留下一块难以弥补的疤痕。
生不逢时的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