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打发中年以后那些遥遥未卜的时光,我在十年前曾做出过一个豪迈决定,我要学一门乐器,一门民乐。这当然是因为民乐相对于西洋乐器更容易入手。我害怕学习乐理,看到五线谱上那些歪着圆圆的脑袋,扭捏着细长的身子,蝌蚪一样抱团嬉戏的音符,就心生畏惧;它们在五线谱上的位置高一点或低一点,翻过来倒过去表达的发音概念都不一样,和26个英语字母一样极尽变幻之能。世界上最难的事莫过于用一些简单的符号表达无限复杂的意义,像古老的玛雅文字一样总让人去琢磨费解。我因此也惧怕雅马哈电子琴上那一溜长得一模一样的黑白键,要准确无误地从那些琴键中找到1234567以及高音和低音的1234567中的某个音符,那简直和摸彩票一样让我心里没底。总之,我不想学那些门槛很高的乐器,懒于理解由多个音符叠加起来的和声。我最终选择了八个孔的箫,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可能是我熟记了李白那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我自认为天资并不高,可在音乐方面却有一些出奇的灵性,现在深究起来,我认为是过早地听了《苏武牧羊》这首曲子。大约九岁那一年的寒假,我与祖父赶了20里的山路,去西部群山里那一片林场。看林的老头是我祖父的朋友。我在暮色下的林涛里听到缥缈的胡琴声时,夕阳正把一大块寒冷的余晖洒在树顶。那些落叶的核桃树、杏树和黄栌树的树梢像一只只巨型的手掌,在头顶的天空交叉成一张斜网格的黑色大网,寒冷的光线就从菱形的树杈缝隙间透过来;松柏则像一座座黑塔耸立着巨大的阴森影子;一大群乌鸦在树顶上那片狭小的天空乱飞,冷风在耳边吹哨。天哪,从小到大,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幅怪异的景象,听到过这样一种凄凉的音乐。胡琴声仿佛就是寒冷气流的化身,它化身为一缕缕炊烟一样的可视形态,抑抑扬扬地在那样一片浩渺无人的山林里回荡。那时候,我心动神摇,眼界开阔,思维活跃,仿佛悟到了音乐与人生的诸多内在关系。
一阵狗吠打断了胡琴声,看林老头从那间很小的土房里出来迎接了我们。我们走进看林老头的小屋,他拿出核桃栗子招待我们;祖父给他带来的礼物是一包旱烟。他们就在红彤彤的炉火旁用小白纸条卷烟抽,并聊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后来我看到了靠在墙角的那把褪掉了枣红色漆皮的胡琴,琴筒上的松香已经被琴弦磨出一道清晰的沟渠。这样一种简陋的乐器,却能发出那样凄绝微妙的声响,大约是我那时的理解力所不及的。我终于忍不住去抓了那把胡琴,像台上的戏班子那样把琴筒竖在膝盖上,两腿交叉,右手把马尾琴弦横在琴筒上,琴筒发出一声嘶哑的“吱呀”,像一扇破旧木门发出的声响。看林老头笑了,说:“你太小,手还抓不稳呢,怎么能弄得响呢?”他拿过胡琴,调了两下琴轴,把身子挺直了,坐在那条长凳上,开始了演奏。这次调子显然和初次听到的大相径庭。这是一串节奏快得令人心跳气喘的曲子,有一种洪水冲破堤坝时难以抵挡的狂野之势。我看到炉火的红光在看林老头的瞳孔里闪耀,拉弓的右手迅捷地伸缩出与乐曲相一致的动作,这种节奏感也连带着他的脖子和头部一起做出一些与乐曲节奏相匹配的摇头晃脑。我的祖父,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农民,这个时候把烟卷儿停留在嘴边,忘记了抽了,不知道是炉火的照射还是真的兴奋,此刻他脸上光彩丛生。
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一向不善表达的祖父说了一句:“中听!好把式!”当时我正在埋头深思前后两首曲子的区别,以及同一把胡琴怎么能拉出如此不同的调子。看林老头收了琴,用期待的眼光等着我的赞美之词,我却说了一句:“不如前面那首好听。”
看林老头歪了歪脑袋,用几乎惊悚和赞叹的口气说:“了不得,这孩子能听出琴声来。前面那首曲子是《苏武牧羊》,只是这曲子太苦,所有人听了都难受。”
我问他:“后面这首曲子是甜的吗?”
看林老头回答:“孩子,这个苦是相对于喜气而言的。后面这首曲子叫《赛马》,是高兴了才拉的。你听到没听到里面骏马的叫声?”
我点着头,可仍然不喜欢喜气的曲子。在我的央求下,看林老头第二次演奏了《苏武牧羊》,那种幽幽咽咽的腔调再次在那片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的夜间想起。听着音乐,我们两老一少仿佛成为三个悼亡死者的角色,我们神色黯然,炉火在这凄凉的音调中一点点黯淡下去。窗外,寒风呼啸,我听到猫头鹰在凄厉叫声,枯枝败叶在垂死中瑟缩挣扎。唉!我那时最大的遗憾是再也没有机会去那个偏远的林场,听那样动人的胡琴,去看那个和一条黄狗一起守林子的老人。
后来,每当我行走在空旷无人的野外,或者在失眠的深夜里,总能感受到那种大苦大悲的调子如影随形,让我的思想进入一种禅宗的冥想状态,总感觉悲苦中还有一种让人血脉偾张的英雄情怀。《汉书》里有关苏武的那段记述,只有了了几笔,《苏武牧羊》的歌词——“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大约就来源于此,只是用歌词唱出来,总也没有当初听到的二胡那种韵调。在许多年以后,我还听了二胡名曲《二泉映月》,这首曲子的旋律婉转、幽怨,对我的印象有一种流落江湖的漂泊感,但缺少了《苏武牧羊》的悲壮凛然。
稍大一些,渐渐忘掉《苏武牧羊》的时候,歌剧《洪湖赤卫队》重新激起了我对音乐的深深怀恋,其中有一个经典唱段——“月儿高高挂在天上,秋风阵阵湖水浩荡”尤其让人心潮澎湃,久久回味;它让人常常忘掉自身所处的那个空间,而以为自己是歌唱者。音频与心理达到共情时,音乐往往会以执拗的方式冲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上升为一种物态的存在。音乐的滞留让时间与空间产生了相对错位,那些很久以前的瞬间被还原了,往日的情境一起出现在感官和记忆里。音乐有一种重现时光的魅力。
有时,音乐把我带回到十多年前那个熟悉的小校园。那时候我正从事那所小学的美术教师。有一年,大病初愈,百无聊赖的时候,在傍晚的校园游荡,黑暗里,一首钢琴曲从校园西南角的音乐教室里传来。音乐旋律的回环往复有一种耐人寻味的表现力,起起落落的音符有如缠绵无尽的絮叨,有一种回环往复的久别重逢的滋味,雨打芭蕉般点点滴滴都是窃窃细语。后来我知道了这是一首名为《瑶族舞曲》钢琴曲。那时候,暖风把四周的幼小的法桐叶子吹得簌簌作响,校门外有一条小河,河中绿藻与岸边青草的气味氤氲在空气里,蛙声在四月的流水里欢快地起伏,让夏夜有了一种世俗的亲和力。因为旋律的不断重复,我很快学会了这段简洁明快的曲子。令人不解的是,这反复的调子并没有引起我对这段音乐的厌倦;音乐的每一次重复都仿佛是一段全新的开始,有一种清新感;又如同给了我一剂调身心的偏方,让我安心于那段无所事事的日子。
那时我已有幸欣赏到贝多芬和德彪西的《月光》,同样一首表达月光曲子,却有着天壤之别。贝多芬的《月光》洋溢着典雅柔和的色彩,德彪西给人的感觉总那样闪烁不定。三十多年匆匆过去了,许多音乐给人的依然如当初第一次听到的那种感觉,蛛网般纠缠不清,挥之不去。
现在,我手持长箫,“呜呜”地吹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符时,心里会想起一句“年箫月笛当日笙,三年胡琴不中听”的古训,意思是说箫要学一年,笛子要学一月,笙学一天就能入门,胡琴要拉得入耳,得三年时间。像我这样心不在焉地吹,吹到几时能吹出入耳的调子,大概我心里还默念着那些与音乐有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