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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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初中语文教材里有一篇记叙文《鞠躬尽瘁》，写的是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的故事，里面有一句话：“他心里装着全体人民，唯独没有他自己”。在兰考一年多时间里，这名带着肝病上阵的县委书记，以肉体凡胎与病魔作了殊死的搏斗，最终治愈了兰考县三大自然灾害，风沙、洪涝和盐碱地，同时，也把自己永远埋在了兰考的沙丘上。一个公而忘私的人，一个置生命于不顾的人，在当今社会能不能算一个好官？答案是肯定的。但在肯定的同时，又不得不令人反思，这样一名党的好干部，却因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英年早逝，不能继续为人民发光发热，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时过境迁，当我们重新阅读焦裕禄的故事时，心中不免要把为官的标准降低一些，再也不能像战争年代那样提着脑袋干工作；但我们也不能把标准降到认为不贪不腐就是一个好官。从焦裕禄的故事，从无数先贤的故事，我们很容易达成一个共识：即所谓清正廉洁只是做官的基本要求，更高的要求乃是勤政务实。
读《明史》方知海瑞确实当得起“海青天”这顶大帽子。与民间传说中的大宋包青天相比，《宋史.包拯传》的记述则要简略得多，除去几句褒奖之词，几乎没有一件惩恶扬善的具体事例堂而皇之载于史册，诸如戏曲典籍中的《铡美案》《智断合同文》之类的伸冤大案，并不见诸字里行间，大约都来自民间传说。野史并非不可信，但说起来确乎又有与当今“影视传奇”混淆之嫌，因此要把海青天的事迹赘述一回，就不敢稍加穿凿，以使廉吏遗事昭之后人，于当今反腐倡廉、吏治清明起到片言只语的警示之效，则愿足矣。
海瑞的仕途也颇为坎坷。他生于海南琼山县，其父早亡，由母谢氏抚养成人。当时，海南省是黎族人聚居之地，因长期的种族矛盾，汉、黎两族冲突不断。海瑞从小目睹这一社会现状，心中盘算着化解民族矛盾之策。36岁时，海瑞以一篇《平黎策》得中举人，这篇科举试卷的要旨大约是：反对当政者以武力镇压黎族人，主张在汉、黎之间开辟道路，消除隔阂，安定乡土，消除民族矛盾。
海瑞的又一品格是刚直不阿而不屈尊纡贵，在代理南平县教谕的时候，遇到御史到学堂巡察，部属官吏都伏地通报姓名，只有海瑞一人以长揖行礼。要知海瑞在当时只是一个正九品芝麻大的官，胆敢如此狂悖犯上。然而海瑞慷慨陈词：“御史所在的衙门当行部属礼仪，这个学堂，是老师教育学生的地方，不应行屈身礼。”当代社会固然略去了这些繁文缛节，可当今官员为了讨好巴结奉迎上司，早已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人格尊严早已置之脑后。一个失去了人格尊严的人，要想在群众中树立威信，是难于服众的。
升任淳安知县后，海瑞仍保持了一贯清寒俭朴的生活作风，穿布袍、吃粗粮糙米，让仆人种菜自给。为老母祝寿，仅仅买了二斤肉。总督胡宗宪的儿子在淳安县作威作福，把驿吏倒挂起来泄愤。海瑞明知是胡宗宪的公子，为了惩治又不致得罪权贵，便心生一计，说：“过去胡总督巡察时，命令所路过的地方不要太铺张。这个人行装奢华，一定是冒充的。”于是命令手下，把胡公子随身携带的数千两金子，收入到县库中，并派人乘马报告胡宗宪。胡宗宪吃了一个哑巴亏，没法治海瑞的罪。后来都御史鄢懋卿巡查路过淳安县，对海瑞招待的酒饭十分不满。海瑞高声宣言：“鄙县狭小，容不下众多车马。”懋卿十分气愤，然而他早听说过海瑞的威名，只得收敛威风怏怏离去。海瑞屡次开罪于权臣，不免受到那些蝇营狗苟者的报复，后来在任嘉兴通判期间，被贬为兴国州判官。
海瑞另一惊世骇俗之举乃是一个六品官衔的身份冒死向嘉靖进谏的记事。当时，海瑞几经宦海沉浮，已升至户部尚书。嘉靖帝正沉迷于长生不老之术，修斋建醮，深居内宫，炼丹祈仙，不理政务。总督、巡抚等大吏都争着向皇帝进献仙桃天药，阿谀奉承的官吏乐得谄媚奉承，一起上表祝贺。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上了一道长达3600多字的奏折，列举先贤言行美德，历数历代帝王荒废朝政之弊，借古喻今，劝诫皇帝放弃修道成仙的荒唐之举，重振朝纲。他言辞恳切，直言利害：“唐尧、虞舜、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是圣人中的典范，没有能长久在世，自汉、唐以来，也没有真正见过长生不老的……大臣们为保持禄位而不愿直言，小臣害怕治罪而不敢说话，臣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恨。因此冒着死的危险进谏，请圣上采纳。”
嘉靖听后十分震怒，恨不得马上把他处死。宦官黄锦在旁边说：“这个人素有傻名。听说他上疏时，知道自己冒犯圣上，九死一生，来时就携带了一口棺材。”皇帝听后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又读了一遍海瑞的上疏，一天里反复读了多次，颇为感慨，只得把上疏留在宫中数月。嘉靖皇帝说：“这个人可和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海青天最终还是下了大狱，不久就移交刑部，判了死刑。幸而两个月后，嘉靖驾崩，明穆宗继位，海瑞才被释放。
隆庆三年夏天，海瑞以右金都御史身份巡抚应天十府。属吏害怕他的威严，贪官污吏很多自动辞去官职。有显赫的权贵把门漆成红色的，听说海瑞来了，怕得把“朱门”改漆成黑色。海瑞还请求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为百姓造福。海瑞早就憎恨富豪兼并土地，他打压豪强势力，把许多土地夺回来交还原主。原相国徐阶在当年海瑞冒死进谏时，曾极力为海瑞说情，对海瑞有救命之恩。徐阶罢相后，因海瑞追究徐家侵占百姓土地一案颇为不满。海瑞在徐阶75虽寿辰这一天，专程前来贺喜。他对徐阶说：“晚生的报恩方式与众不同，老相爷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子孙满堂，样样都好，就是缺一点情，少一点义，何不补救补救？”要求徐阶办三件事，第一，把历年侵占百姓的40万亩良田退还；第二，把欺压良民的家人和子侄送官查办；第三，告诫家人、子弟痛改前非，不得再犯。”在义正词严的海瑞面前，徐阶最终做出了让步。
海瑞的政令令所属官吏又惊又恨，一时诽谤怨怒之声鹊起，说海瑞迂腐滞缓，不通施政要领。事中戴凤翔弹劾海瑞庇护奸民，鱼肉士大夫，沽名乱政，遂被迁任南京粮储。海瑞到吴地才半年，百姓听说海瑞解职而去，呼号哭泣于道路，家家绘制海瑞像纪念他。
万历十三年，72岁的海瑞上疏告老还乡，效仿古人尸谏的方法，要皇帝重新施行太祖剥皮及绞刑的酷刑惩治贪污，言语颇为恳切。当时御史梅鹃柞弹劾海瑞，皇帝认为海瑞言论虽有过失，然而清楚他的忠诚，为此免去梅鹃柞俸禄。其后，同僚房寰、钟宇淳再次上疏诽谤诬蔑海瑞。海瑞也多次上疏请求辞官，皇帝不允。
万历十五年，海瑞死于任上。海瑞没有儿子，佥都御史王用汲去吊唁海瑞，只见家里尽是用葛布制成的帏帐和破烂竹器，即使贫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禁不住失声痛哭，凑钱为海瑞办理丧事。海瑞的死讯传出，南京的百姓因此罢市。海瑞的灵枢用船运回家乡时，穿着孝服的百姓站满了两岸，祭奠哭拜的人百里不绝。
一个封建官吏，能以一己之力，置身于鱼龙混杂的宦海中而不失气节；能于黑白颠倒的名利场，不同流合污，以强大的人格力量与黑暗势力抗争，为百姓请命，为那仅有的一线光明而拼搏，可谓古今少见；尤其能置个人利益于不顾，公而忘私，清寒一生，圣贤也不过如此。所幸在当代，我们还有焦裕禄、孔繁森、任长霞等清正官吏作为榜样，所幸我们在惩治腐败的道路上保持了足够的耐心。
水至清则无鱼，无论古今，非圣人无以能摆脱名缰利锁的纠缠，非大贤无以能抗拒欲望的困扰；大凡血肉之躯，在人情世故面前难免会做出明哲保身的权宜之举，面对欲望的围攻难免做出让步妥协之行。做不到“海青天”，把一种相对公正的人格力量和处事方式做给后人看，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何谓公正？公正不仅是法度、规矩和信仰，公正还在人的心中，并不能一概而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