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们的村子只有现在的二分之一那么大。从打麦场到我家老屋大约不到一里路的距离。我和弟弟在一个秋天去打麦场领生产队里发的秋粮,一袋糜子一袋枣。糜子有6斤重,枣只有4斤。我把那袋糜子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大孩子那样费力,上身后倾,肚子挺得鼓鼓的,样子非常狼狈,走不了几步,那袋糜子就要从臂弯里滑下来,我只得用膝盖撑住。弟弟背那袋枣可毫不费力,他像大人那样把袋子往肩上一甩,步子轻盈,姿势非常协调。那一年我8岁,弟弟6岁,可个头已经和我一样高,身材长相比我好了许多,我因此遭到了父母的轻视。
那条小路是西北东南走向,西南面是玉米地,东北面是苹果园的矮墙,那是一条真正的羊肠小路;走在这条路上,能闻到强烈的花椒味和果园的苹果香。我和弟弟都没有爬墙偷苹果的习惯,因为据说苹果打了农药;但江娃不怕农药,他从土墙下一个很小的孔洞钻进去,把摘下来的苹果吐几口唾沫,用衣襟使劲擦几下,就放到嘴里“喀嚓”一口,苹果汁水四溅,我和弟弟都咽下一大口馋涎,说农药要等下一场秋雨才能洗净,我爷爷说的,这样会吃死人,去年四狗不是吃得拉稀了吗?江娃“喀嚓”又一口,说我不怕死。我怀疑江娃的肚子是铁打的,吃发霉的包谷面馍馍,吃生辣椒,吃烧得黑糊糊的知了,吃别人扔在路边的烂柿子,吃什么都没事。
江娃吃完苹果,又抢过弟弟肩上的小布袋,要吃我家的枣,被我一把夺了回来。我说,你家没有吗?江娃涎皮赖脸地说,只吃一个,半青半红的;我给你们说一个秘密,你吃完枣,在地上挖个小坑,把枣核放进去,再撒上一泡尿,埋了,明年就能长出一棵枣树。我和弟弟都动心了,江娃趁我们被迷惑的一刹那,迅速解开袋子,抓一把红透的枣撒腿跑了。我和弟弟只能在后面大骂江娃父母和祖宗八代。
为了保护好家里的枣,我提议由弟弟抱糜子,我来扛枣。弟弟点点头,把那袋糜子一把抓起,抡上肩头,抬头挺胸,开步向前。我呆了一下,说扛不动别硬撑。哪有弟弟比哥哥力气大的?为了面子,我见人就说糜子是我扛了一半路,不是抱着回来的。
沿着那条小路向西北方向走,就到了村正西的凤凰岭。那是一座石头荆棘酸枣树遍布的荒山,只有山根下开了几阶梯田。那条沿着石头和蒺藜缝隙迂回穿插的小路在山坡上呈之字形一直延伸到了山顶。稍大一些年龄,每到暑假,我和堂兄弟们牵着牛吃力地走上山坡去放牧;在坡势最陡的那块大青石上,牛蹄子在石面上“咯吱吱”直打滑,我们使劲拽着牛缰绳;秋阳当空,暑气蒸腾,人和牛都喘着粗气,五头牛在山道上排成一支长长的队伍。终于爬上了山坡,到了山顶的草坪上,我们擦一把汗,把牛缰绳呈8字形往牛角上一盘,我们就牛放西山,逍遥自在去了。
我们最主要的游戏是每人找一根长树枝,在草坪里比拼武艺,按照刘兰芳评书《岳飞传》里的一招一式,很规范地演示大鹏展翅、鹞子翻身、回马枪。拼赢的就是岳飞。江娃不放牛,江娃家是一匹骡子。江娃提了框子上山割草,看我们在格斗,就捡起棍子,没头没脑乱舞;江娃力气很大,打得我们都近不了身。江娃说,我是岳飞。我们不承认,哪有你这么胖的岳飞?你是牛皋,牛皋急了才乱打。江娃说,不服就摔跤。我们都不愿意,战场上都是战马长枪,哪有摔跤的?力气大不一定武艺高,你力气再大能大过牛吗?江娃听了觉得有理,怏怏地到草地上捉蝗虫去了。玩了一下午,江娃忘了割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框子还是空的。江娃把树枝蓬在框子口上,在上面薄薄地覆了一层草,提着篮子下山了。
更多时候,我喜欢躺在草皮上,翻看我的宝贝连环画。我最爱看的是《岳云》和《长坂坡》,岳云和赵云都是孤胆英雄,况且名字战绩都跟白云一样耀眼。我看一会书,看一会白云,云就那样让我的童年心生向往。
有一次,我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我的黄牛跑得不见了踪影;我和堂兄弟们一直找到暮色沉沉,村庄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来的时候,才在山后找到了牛。当我们小心翼翼牵着牛走下那条小路,暮色中传来了祖母焦急的呼唤。
开学了,作文题目是《我的暑假生活》。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了我的作文:我们的村西有一座美丽的大山,叫凤凰岭;每到暑假,山坡上就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远看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凤凰。绿茵茵的草地上有蹦蹦跳跳的绿色蝗虫,还有黑色的蚂蚁和蚰蜒。每次来到山上,我们都像快乐的鸟儿飞回了大自然的怀抱……
我在座位上惴惴不安,面红耳赤,那明明是一座贫瘠荒凉的山,那明明是一座石头荆棘遍野的山,那儿明明有一条我们踩得发亮的小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