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说

三十多年了，从城市走到农村，我很少见过一匹真正意义上的马。

那些在征尘烟火中驮着将军、拉着战车、流云般飞驰的战马；那些在农耕时代被套在车辕间，在长途奔走中累得鼻孔翕张，喷着粗气，俯首帖耳的马；那些在安静时瞳孔如琉璃般闪着奇异光泽的马，难道奇迹般人间蒸发了？

我只是通过电视画面，还能看到一些被导演设计过的、摆着各种造型、企图还原古战场的马；一些马术竞技中以优美动作跨越障碍物的贵种马；还有那些赛马场上沿着划定赛道驱驰、肩负着万千赌马者利益的马；那些被赋予了马的功能、冠名宝马、却无生命体征的豪车。这些“马”动辄身价数十数百数千万计，已然超越了马的本身涵义。

记得三十多年前，还是在农耕时代末期，我见证过一匹农用老马命在旦夕的情景。那匹棕色老马已老到不能站立，不能进食，卧在农业社饲养室阴暗的马厩里，高大的躯干仿佛一堆柴火，肋骨根根隆起，突兀而惊心，唯有那一对清澈的瞳孔里映射着天光，耳朵有时候抖动几下，证明它还活着，让人见之不忍。那是一匹骟了的公马，社员都称为骟马；因为那马老实勤恳，耕地拉车30余年从不偷懒，渐渐通了人性，村民们便尊它为“善马”。善马最令人社员们敬服的一件功绩是有一次去15公里外的县城采购年货，那是除夕的前一天。返回途中那位赶车的老把式得了急病，被送进医院抢救，自然忘了这匹马和一车货物。那马在路边等到天黑，不见主人回来，就独自拉着一车年货，连夜赶回到生产队饲养室。

善马死后，一些有德望的长者建议以人的葬礼为其修墓立碑。队长摆摆手说，埋了也就罢了。意思是：人畜岂可同论。

唐太宗可以说是最早为马树碑立说的典范。昭陵的六方高浮雕石刻开拓性地为六匹战马留了影，写了真，传了名，立了说；六匹马得以在1300多年后仍为世人铭记名号。《旧唐书·高祖本纪》载：武德初，平陇东薛举之乱，秦王的坐骑正是六骏之一的“白蹄乌”；武德三年夏四月，秦王大破宋金刚于介州，坐骑正是“特勒骠”；武德四年五月已未，秦王大破窦建德之众于武牢，坐骑乃“青骓”。又据《新唐书．邱行恭传》载：贞观中，诏斫石为人马，象拔箭状，立昭陵。说的即是六骏之一的“飒露紫”，浮雕中为马拔箭的人便是唐朝大将丘行恭。当时，李世民与王世充战于洛阳邙山，飒露紫在激战中连中数箭。危机时刻，大将丘行恭赶来救驾，杀散敌兵，将自己的坐骑让给李世民，并为飒露紫拔箭。后韩干的《照夜白图》题诗云：昭陵六骏秋风里，辛苦文皇百战功。六骏之名传之久矣！

春秋时，楚庄王爱马，给马穿绫罗绸缎，让马住宫殿、睡卧床、食枣脯。马肥胖而死，庄王哀伤，要以棺椁盛殓，要以大夫的葬礼为马治丧，遂为千古笑柄。所幸者，唐太宗没有像楚庄王那样糊涂；人之为人者，当尽其才；马之为马者，当尽其用；战功赫赫，刻石铭功，并不为过。若要效法楚庄王，则麾下文臣武将以何礼葬之？.

后来我研习丹青，于美术典籍中欣赏了历代名家所绘的马。韩干的《照夜白图》、李公麟的《五马图》、郎世宁的《百骏图》、徐悲鸿的《奔马图》，更有西人大卫的《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让人惊为神迹。想想那些叱咤风云的历史巨人，往往胯下都有一匹堪托重任的良骥。

翻阅历史、演义，名马的传奇史料恒河沙数，不胜枚举。《史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后说：“西域多善马，马汗血。”此即被尊为马之稀世品种的“汗血宝马”，产于土库曼斯坦，被当做国宝，铸在国徽和钱币上。其马外形雄健俊美，姿态轩昂，奔走如飞，耐力好；长距离奔走后颈部流汗如血，故得名。在中国历史文献中，被称为“天马”“大宛良马”。《三国演义》曹操征张绣一回中，曹操败逃时骑的正是一匹大宛良马。再看传说，西周穆王有八骏，曰：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秦始皇有七骏，曰：追风、白兔、蹑景、追电、飞翩、铜爵、晨凫；西汉有“九逸”，曰：浮云、赤电、绝群、逸群、紫燕骝、禄螭骢、龙子、嶙驹、绝尘。至于演义，关武胜的赤兔、刘玄德的的卢、楚霸王的乌骓、秦叔宝的黄骠、《水浒》里的照夜玉狮子马则更加丰富了马的家世族谱。

如今这些马的后裔都在哪里？

有一年，我去了甘陕交界的关山牧场，在山坡上见到过一些野放的马。然而那些马早已丧失了驰骋天地间的欲望，漫无目标，低头吃草、游荡；它们毛色晦暗、情绪低沉，无欲无求，仿佛眼前的一切，压抑了那种奋蹄狂奔的本性。

在城市边缘的一个游乐场，我还见过一匹纯粹的白马，那匹马毛色齐整、形体俊朗，是那种景区里专供留影的马匹；由此想起曹植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想起拿破仑胯下的那匹白马——白马少年，白马将军，白马王子，在文学作品中是何等的风光！于是询问了那匹马的价值，主人回答，三万。后来我产生了一个比较滑稽的念想，退休后养一匹白马，替代车辆，骑着满世界跑，既环保又逍遥。不过，要在城市通行，必然遭遇交警的盘问：请出示行驶证、驾驶证……岂不成了一个当代堂吉诃德的笑料？

韩愈的千古警句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喻人才以千里马，喻知人善用者以伯乐。是故千百年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已成为智者恪行之言，立身之本。人在得意时，想着自己的老板才是世上最具慧眼的伯乐；失意时，往往想到文王渭水访子牙，萧何月下追韩信，刘玄德三顾茅庐，偏我难遇一个伯乐式的上级。

马如果通了人性，马会说：千里马不常有，而百里马常有；伯乐常有，不以百里之能为异；故虽有名马，而以驯服之马为首选也。呜呼！其真无马邪？成色不足也，难以驾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