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基本没打过工。印象中就是那一次最深刻。97年6月底,那年我教小学五年级,属于毕业班,提前考试。假期两个多月,在家实在难熬。儿子刚刚出世,家里屋子特别紧张,只有半间可以容身。虽说勉强在学校里借住,可假期光在家里学校里玩,也没多少意思。我铁了心要出去打工,妻子只得同意。
说实话,到哪儿去打工,干什么,我是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我决定先去滨州,在那儿坐车去外地方便。到卖票那儿一瞅,天津流水发车,干脆,去天津得了。买上票,坐上车,咦,不对,车子怎么朝着我家的方向开去了。原来到天津就是由我们那儿再向北的,真糊涂。我怕自己忍不住后悔想下来,就干脆一闭眼,权当睡着了。再一睁眼的时候,已经离家有五六十里地远了。爱咋地咋地,反正出来了!
到天津西站的时候,天己经下午了。先问下路吧。问路不能白问,先拣一个包子铺坐下。老板娘倒也热情,端上一小蒸笼包子。这包子可真够“大”,老孙一口差不多能吞仨。由于吃她的包子,再加上现在也错过饭点了,顾客不多,所以问她问题她也愿意回答。我说来打工,她问有熟人、有定点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不好办了,你还是找劳务中介吧。她给我指了一家中介,并再三嘱咐:可不能说28.,过25岁就没人愿要了。我找到那家中介,还算不错,问过年龄,能做什么,然后说掏钱吧,二十元。掏上钱,然后他递过一个纸条,上面写了个地址,说,你去这儿吧,不成再回来。你这二十元我们负责给你找三家,不成,你这钱也就白搭了。还算仁义。
拿了纸条,七弯八拐,终于来到一个小房子前,看那挂了一个小纸牌:XX搬家公司。字不大。里面的房子更小,只搁了桌子,一把椅子,一条长凳。桌子上放了个夹子,一个圆珠笔,一部电话机。里面坐了两个人,恰巧一个就是老板,老板坐在椅子上,身材高高的,瘦瘦的,一点老板的样子也没有,倒像个书生!我递过纸条,拿过身份证。他打量了我一眼,大概还满意,问,几个人过来的?能长期做吗?我说自个,能长做。好的,只有能吃苦,搬家这行还行。唉,老王过来,认识个人。这时老板旁边的那个人站了起来,圆脸,浓眉大眼,中等身材,很壮的样子。他姓王,以后就叫他王二哥,他是我们搬家队的队长,以后就听他的。老板又对二哥说:二哥,领着老孙先住下,今天就到这儿吧。二哥朝我笑了笑,说,行。我有点纳闷,老板怎么也称他二哥的。不过跟了二哥这样的人,心里有股子安全感。天这时也黑下来了,庆幸今晚有了栖身之地。
二哥领着我,又是七弯八拐。说句实话,这时的天津老城里斜街、小胡同特别多,到此时,东西南北我已经全部分辨不清楚了,并且一直到离开这儿我也没弄清楚方向,这是后话。终于到了住的地方,呵呵,有意思。你都想象不出这也叫院子。一间小屋,伸手准到屋顶。一个天井,长三四米宽一二米,房子的对面又是个小房子,用作厨房。这间厨房更是窄得可怜。搁了煤气灶,菜板,两个人在里面转身都难。二哥介绍说,这房子值老钱了,这地儿就要拆迁了,每户都要补贴十万元呢。哟,乖乖,我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大开眼界”啦!不过这儿是老板租的房子。我们一开始到的那个地方,也是老板租的。老板自个家里倒住的是楼,两室两厅,二哥说他去过老板家,人那儿宽绰。
到小屋里,二哥给我安铺。房间里一共五张床。冲门一张上下铺。里边南墙一张上下铺,二哥睡在一进门的靠北墙的那张床上,是个单人铺。二哥说:你就住在冲门的那张床上吧,上铺下铺都没人。又问:你的被褥呢。我说没带,只带了个褥单子。他说,又硬又冷的,咋住?过两天你得想法买件去。这儿还有张别人剩下的席子,你先铺上将就着吧。这时,搬家队的另外两个伙计也回来啦,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这两个伙计都二十郎当岁,一个伙计姓李,江苏连云港的。另外一个也姓孙,沈阳的。二哥说他家是哈尔滨的:若是回了哈尔滨,兄弟们,到哪儿哥让你们大酒大肉可劲儿造。老板人不错,我从新疆呆了半年,找不上活干。又跑到天津,到这儿时,身上只有二十五元钱。住了一宿,花了二十元。早晨吃了碗拉面,几个包子,分文皆无,然后就找到了现在的老板,一直干到现在。别的人换来换去,只有他一直盯着。没别的打算,就是想挣钱,就是想回哈尔滨,二哥长叹一声说,出来这都三四年了,还没回去呢!他没说想他的老婆孩子,只是一脸的凝重,似有难言之隐。我这时自己盘算着:比二哥当时强多了,身上留有二十多元,袜子里还有一张整一百的,那是不能动的。熬到没钱了,就用那一百元作路费回家!
人每天的吃喝拉撒很难对付,尤其是出门在外。到该吃晚饭了,外面买斤馒头,来两个榨菜疙瘩。多亏咱胃口好,吃嘛嘛香!卖馒头的不远,就在胡同口头上。似乎哪里民工集中哪儿就有这样的小食品摊。大饼、馒头、小炒、啤酒……拎着馒头回宿舍,昏黄的灯光下,有几个人蹲在那儿下围棋,我很好奇:一般都下象棋,在胡同里蹲地上下围棋,很少见到。有段时间我酷爱下围棋,还有两个爱好:来麻将,画油画。自认为这三者是相通的,并且都以中国古典哲学做根基。可惜,此时我蹲下来好像不合时宜,只有作罢。二哥煮了面条,还有个咸鸡蛋,一瓶啤酒!小李和小孙吃了碗拉面也回来了。他说,老孙来点。我说没这个习惯。他问你吃什么呀,我拎拎馒头袋子,他笑笑,就这呀!他又大声说:对了,咱们的热得快烧了,想法凑钱买一个,五元!小孙说行。今晚喝什么呀?不喝了——老孙老孙,我锅里还有半碗面条水,老弟要不你喝了,凑活呗!我说:得了,哥哥,今晚就这半碗面条水了——渴不死就行!我在天津的第一晚,喝了二哥的半碗面条水——不知为什么,我和这个人天生的有缘!只是到现在咱也不知道这个王二哥叫什么名字。
吃喝总算解决了,拉撒解决起来更难!早晨四点半闹钟就响了,二哥一声令下:起来起来——抓紧行动!我多年养成的习惯,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如厕,雷打不动,一般不变。抄了张报纸,按二哥的指点,向厕所方向行进——哟,已经排出十几个人了。我发现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拉撒最享受,就是厕所外有人排队,并且有人嚷嚷受不了的时候。队伍行进的很慢,总算轮到了,到里面一蹲,报纸一瞅,那个舒服!其实里面臭得很,公厕——这一点不如乡下土茅坑!上通天下接地,空气流通,原生态!蹲完回去就来不及刷牙了,怪不得城市人吃得少,原来他们也是为了少拉撒啊!抓紧上车,都像枪捅了腚。真不错,这个工打得不错,还有车接车送。又认识俩个新工友。陈师傅,五十开外,当地人,很黑,他们都叫他老陈,有哮喘病,体格很弱。开车的师傅忘了姓什么,厂子里的下岗工人,老板的姐夫!
第一趟活很顺利。从三楼往三楼搬,楼层不高,也无特大重件。中午吃兰州拉面,有三元的,有两元的。第二天天挺热,给一个大姨搬家。我发现每个地方对别人的敬称不同。在天津这个地方对成年女性,岁数大点的称大姨,人真不错,中午还买来西瓜、汽水。我们狠很吃了些!通常我都是喝自来水的,到每个地方,卸完车到水龙龙头上洗把脸,然后咕咚咕咚喝一肚子自来水。(五元的热得快一直没买,直到我走也没买上)。晚上加班,到飞机场接货,和别的搬家公司联合。夜里12点了,我们几个人偎依在车尾上,等货主消息。前边不远处有家肯德基刚开业,除去那儿有些灯火,再就是天上的星星明亮了。两点了,小孙接传呼,然后打电话,说货今晚到不了了。对方的头掏出50元,说哥们对不住了,让哥几个白等了一晚。小孙没接,说,没干活,怎能拿钱呢?二哥那晚没去,如果他去会怎样的,可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第四天,是往12楼仓库运药。药整整齐齐的码了一跺!25斤一箱,每次背四箱,用绳一捆,背上就走。滥竽充数的我终于现了原形。我每次只能背三箱,有时还在楼道拐角处整整箱子,借此喘口气。可人是越偷懒就越想偷懒。由于我们是两家搭伙干活,我听到对方在向二哥反映有人偷懒。我知道指的是我,可咱也拿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反驳。当我又一次爬上十二楼,那两个负责看仓库的好心大姐,实际上她们很年轻,穿的也很时尚。可我实在不敢称她们小姐,怕亵渎她们。其中一个人说:你行吗,要不少背点。哎呀,真叫人家笑话。别人每次背四箱,可我背三箱,再少点背,我都看不起自己了!另一个人说:要不你和管电梯的人说说,让他们从电梯上来。这个说行吗,电梯刚修好,我问问。大喜讯一会儿就从天而降,我们可以走电梯了。这次我也弄了四箱,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还有几个人往上背。心里那个美啊,我比吃了蜜都甜。好景不长,运了四趟后,电梯再次罢工。不过剩下的药箱明显少了,因为我们也劳动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再背,对方有人骂誓:谁偷懒怎样怎样,二哥苦笑:干。药箱少了,咱信心也高了。再说有那两位大姐在上面,咱也不能太孬。第五天,在一个老式的筒子楼子搬家,楼道窄得只有一米,楼道里还堆满杂物。有一个大衣橱,根本没法抬。二哥说,我自个背。小孙说:我的。二哥说:还是我的吧。眼看着二哥往大衣橱中间搭一条绳子,然后弯腰背起来,将大衣橱平放在人背上,而别人在外面根本是看不见二哥在橱子底下是什么样子,我们也都捏了一把汗。最后二哥终于将大衣橱送到车上,小孙小李在上面接着,我和老陈在下面掏着。卸下来,二哥一头大汗,满脸蜡黄。一车装满了,他们几个拉走了,并且下车到别的地方再搬。这户只剩下我和老陈往外再搬,合着出事,主家对剩下我们俩人本来就有意见,光在哪儿叨嘟:就这俩孬!老陈一不小心,把人家一老式打字机给摔了,老陈说我赔。不一会,我呢,也是在下蹲的时候,筐子里的碗滚出两来,也碎了,不知怎的,我也底气很壮:我赔!
晚上老板来宿舍了,说:老孙,今天咋地和人家吵起来了。我说了事情的大体经过。老板说,没事,以后千万别吵,干我们这行硬气不得,我给人家赔不是了。我说,老板,我不想干了。老板一怔,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回家。二哥小孙小李一个劲的阻拦,说老孙干活实在,不撒滑偷懒。我知道兄弟们护着我,可我自从说出那句想回家的话时,情感的大堤已经崩溃了。老板一看没法子了,说老孙,什么时候回啊?我说就明天吧。老板说你的身份证还在我哪儿呢,我把工钱也给你算算。我说就晚上跟你拿去吧。到我一开始来的那个地方,就是那个挂牌子的小屋,拿上身份证。老板又掏出一百元,说,你就干了这两天就不干了,我还得再找人。本算着老板要付我170、180的,可人家给了这些,老孙也不好咋说什么。老孙爱钱,可也不死皮赖脸,再说的确老板对人不错,他待在这城市里更需要钱啊!走了走了——一走百了!
回来小孙说,街上满是警车来来回回,还有警察盘问。原来,明天香港回归,今晚全城戒严。二哥问老板给你多少钱?我说一百。二哥说,不多啊——其实咱们这搬家公司的老板根本不算老板的,有辆双排,雇上三四个农民工,一部电话,就算一个公司。天津这样的搬家公司遍地是,他们实在算不上老板的。一夜无话,其实和兄弟们有很多话,他们也和我一样,也有好多话想说,只是我们这些男人们更习惯用沉默来表达。
第二天早起,我一拎书包,二哥就醒了,说老孙我送你。摆摆手,我轻声说,二哥不用的。小孙和小李还在睡呢!可二哥还是跟出来,兄弟,哥和你没待够,并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来,兄弟,路上买水喝。我说,二哥我有钱,我不要。我突然理解了那晚小孙为什么没接那个人的钱,没干活咋能拿人钱呢,再说这段时间也大都是兄弟们照顾我了,我受之实在有愧。二哥死命的往我口袋里塞,并使劲地将我推出门外,然后把门插死了。我不知道二哥哭了没有,可我泪早已经流出来了。我把那十元钱又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直到现在我还清晰的记着那个我叫二哥的人,我不知道他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儿,更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过去的故事。可这一切真真实实的发生了,在我的生命中,有那么短暂的7天时间,有那么几个人闯进了我的生命,有那么一段既有欢笑也有苦涩的人生经历。人生经历就是一个人最大最好的财富。
1997年7月1日,我踏上了回家的路,一段打工的生活也就剧终了,可这段生活是一辈子最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