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对我童年的记忆是零散的、混乱的。那些片断,总是在我没有预料的时候来。每次来时,我总觉得很迷惑。镜像中的自己,真的是童年的我吗?
那个光着脚丫子,在乡村打麦场上,用掏杠的姿势,将凤凰牌自行车骑得溜溜转的是我吗?那个坐在最后一排,上课将课本竖着偷看小说的是我吗?那个第一次看到从未见过的小姑妈,只因她想认我为女儿,就答应跟她去江西,而不顾父亲反对的是我吗?
哦,还有还有,那个下课时,将用鸡毛做的键子,连着踢几十个而不掉下的是我吗?那个许诺说我爷爷也会带了泡泡糖回来而事后从不兑现,从同学手中多次骗得泡泡糖吃的是我吗?那个一放学,就背着书包,顶着羊角辫子,去体育场打武术的是我吗?
打完武术回家时,天已漆黑,幽长的巷子中有个小分巷,每次走到这儿,总会看到墙上有个人头冲着我咧嘴,吓得我尖叫着跑回家,眼睛无神,无精打采。这时家人便会立即为我喊魂。爷爷左手拿勺子,右手拿洗锅巴子,站在黑黑的巷中,用右手朝着家里招,嘴里喊“丫头家来哟”。爷爷每叫一声,抱着我在屋里的母亲便会应一声“家来了家来了,回家和妈妈睡觉了”。连喊了几次魂后,我的眼睛便真的活泛起来了。这时家人才会长长地松一口气,母亲便嘱我以后晚上经过小巷时千万不要朝墙上看。可年少的我很好奇,总是想弄明白墙上怎么会有个人头呢?只是这个问题总是弄不明白,于是喊魂这幕戏就不断地上演着,直至我小学毕业离开武术队。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也不是不记事,也不是不记牢母亲的话,大概因为在这样的喊魂中,令我触摸到家的温馨以及母亲的气息吧?而平时,我是享受不到这份温暖的。
外婆老了。老到喝水时,好久才会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咚”的声音。当我问她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时,外婆总是用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脸,并不答我的话,笑笑,转身又去忙她的活了。
是个午后。屋子很静,院子也很静,只有蝴蝶来回地飞着,一会落在牵牛花上,一会又落到蔷薇花上。偶尔也会停在我晾晒在铁丝上的棉布花衣上。我瞧见后,便会用嘴轻轻地将它吹走,同时在它落脚的地方来回地用手掸着。其实,衣服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我却确信真的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
外婆的屋子不大,只有三小间,用木栅栏围着的小院子,栽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以及大蒜青葱什么的。外公是在母亲十五岁时去逝的,没给外婆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六张要吃饭的嘴。外婆没有工作,平时只靠做米饼卖来维持生活。到我记事时,外婆已有近二十个孙辈。那时的外婆,可以算得上是儿孙满堂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常在外婆家走动的,似乎只有我一个。
不知这是不是应归结于外婆很强的个性。几个儿媳中,令外婆有好脸色的,也就是我唤做为二舅妈的二儿媳了。
二舅妈是上海人,白净的瓜子脸,大眼睛是双眼皮,牙齿洁白整齐,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拖到屁股后面,一口软软的普通话。二十岁时嫁给跑上海班车的二舅。因此外婆对她比较上心。每每二舅去,总是再三叮嘱他要对二舅妈好点,说人家从大上海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可不能欺负了人家,说我们小地方的人不懂事,希望二舅与二舅妈能白头到老。
外婆说这话时,大概没想到二舅在五十几岁时,到底丢下二舅妈,追随外婆去了。如还活着,二舅现在应该有70多岁了吧。
外婆得的是胃癌。轻浅的阳光中,外婆被她的儿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一刻,外婆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只见她摸摸大孙子的脸,揪揪最小的外孙女的辫子,然后又握住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的手,说快关门,有小鬼从天下下来来带我了。母亲便挣脱被她紧篡着的手,将院门、堂屋门、卧室的门全关上,拍着外婆说不用怕,门已关好了,再没鬼敢将你带走。
当外屋传来一磕头,二磕头的声音时,我搞不懂,我怎么会跪在外婆床前的木榻上,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则跪在高低不平的烂泥地上。不知我的哪根神经搭错了,逡巡着一屋子跪哭着的人,突然就觉得这样的场面很滑稽,于是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几秒钟后,我醒悟这样子对外婆是大不敬的,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低下头,只是笑容仍停留在我的嘴角。而且直觉告诉我,有道光也一直在罩着我。微微地抬起下巴,原来是跪在我对面的二表哥。两双眼相遇时,我们竟同时又露出了笑容。
从此,我与二表哥成了铁杆的哥们。
从此,外婆便在我的梦中,年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