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

表舅是个有趣的人。在我看来，他是与众不同的。

第一次见他，是尴尬的。

我是没见过表舅的，只听母亲说过，他是舅姥爷家唯一的孩子。舅姥爷年轻时带着妻子到北京闯荡，表舅在姥爷家住过一段时间，母亲照顾得多些，关系好一些。这次趁着假期，到我家中玩耍几天时间。

记得当时父母带着弟弟去火车站接表舅，我在家等着。

家里只我一人，等得无聊，取出铅笔，边看电视，边画画。我是没有彩笔的，农村，也没有家长会想到给孩子买彩笔，用铅笔描画，倒也没觉得什么。

听到外面有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我有些困惑，放下铅笔，来到院中，站在台阶上，目光向院中看了看，没有任何异常。以为是听错了，我回过身准备回屋，一阵急促婴儿般的哭声再次传来，这次很清晰，是从院中胡萝卜地里传来的。

我有些害怕，鼓起勇气，兢兢战战向那里走，还没走到跟前，那震撼的一幕便呈现在眼前：一条大狗撕咬着一大团雪白。

那雪白是我养的兔子大毛？

我尖叫出声，飞奔向前要轰走那狗，解救我的大毛。

那狗很大，它冲我呲牙咧嘴，呜咽着，似乎只要我敢靠近，它就可以冲过来撕咬我。

当时的我，哪里还知道怕，看到旁边的铁锨，跑过去。瘦瘦的我，力气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大，一下举起铁锨就向狗拍去。

那狗怕了，松开了嘴，躲远了些。

胡萝卜叶子趴倒了一大片，我的兔子躺在上面，一下一下弹着腿，红红的眼睛流出了泪，慢慢没了动静。

我怒极，举着铁锨追狗。狗撒腿转头向外跑去。

狗跑进了一个本家院子里，我也追了进去。那狗可算是有了底气，不跑了，站在庭院里，转身瞪着我，冲我凶狠的吼叫着。

那家婶子慢悠悠的走出来，看到是我，问我怎么了。

我将事情告诉了婶子。婶子一听急了，不承认是她家狗咬的，还说是我故意栽赃。

我气得哭，泄了气般回到院子里。

看着我的大毛孤零零躺在绿叶中，这是它最爱的胡萝卜地，我跪坐下来，抱着它，嚎啕大哭。我想，我当时应该是凄婉愤恨的。

表舅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出现的。

一群人看到这样的我，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我哽咽诉说着原委，以为家人会带我去讨回公道。可我错了。

父母亲戚觉得我小题大做，兔子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们劝我起来，天晚了，跪坐在地里要生病的。可我不听，就是抱着兔子哭，任谁拉扯就是不起来。

他们怎么能理解我的心情呢？这兔子，它还小小的巴掌大时，我就开始去拔草喂它，它是我养大的，它的名字是我起的，它是我的家人。

“小佳儿，我理解你，你哭是对的。”一个温煦的嗓音和当时的嘈杂格格不入，引起了我的注意。

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我不认识他，他很年轻，那时应该也就二十岁出头。只见他慢慢蹲下来，摸了摸兔子雪白的绒毛，说道:“它真好看，它有名字吗？”

我点了点头，哽咽着回答:“有，它叫大毛。”

“这孩子就喜欢小动物，这不，养了两只兔子，还要起了名字。”母亲在旁边无奈地解释着。

“表姐，说明小佳儿是个有爱心的孩子啊。”表舅回复着，不嫌脏，直接坐下来，说道，“小佳儿给起的名字真有趣，那还有一只，那只的名字是叫二毛吗？”

我惊讶于他怎么知道，只是傻乎乎点着头，抚摸着大毛雪白的绒毛，眼泪无声划过脸颊。

“小佳儿不哭。”表舅帮我擦泪，拍了拍我的头，安慰道，“你哭说明你善良，你去找他们，说明你勇敢！你做的对！”

“可……可他们不承认！”我想到婶子刚才的蛮横和诬赖，我再次哭出声来。

表舅站了起来，伸手拉我：“来！小佳儿，咱们先让大毛入土为安。然后，表舅带你去讨回公道！”

我同意了。

表舅挖了一个坑，示意我将大毛放进去，让我为大毛埋土。看着我哭，他抚摸着我的头，拉着我的手，向外走，说带着我讨回公道。

发觉表舅不是随口哄我的玩笑话，父母亲戚均拦着：“表弟，小孩子胡闹，为这么点小事，难不成真和人家闹矛盾？没有必要伤和气。你不用管她。”

表舅很严肃，看向大家，正视着:“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小佳儿只是想让对方承认，难道成年人就可以说谎吗！孩子没有错。作为大人，我们应该为她主持公道。”

看着表舅严肃的表情，父母亲戚没有再说话。而我，心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了，是信任和支持。

我是在表舅的陪伴下再次来到婶子家的。

婶子以为我们是让她家赔兔子，马上强调，是我冤枉她家狗子，她家狗子从来没有出去过，她家一直拴着的。

看着这位婶子那你们能拿我怎样的表情，表舅没有怕，只是礼貌的说：“狗栓没有拴好，它出没有出去，您是最了解的。您家也有孩子。他应该也看到了吧。”

表舅指了指后面出来的男孩，问道：“小朋友，你看到了吗？叔叔相信，你是最诚实的孩子！”

婶子没想到表舅会这样问她儿子，她想跑过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男孩承认了，说是他妈妈刚才栓好的，而且他爸妈说的话都听到了，狗咬死了兔子，他们不想赔。

表舅夸赞了男孩，表舅的形象更为高大了。

男孩被打了，表舅赶忙阻止婶子：“让孩子说谎，您不怕害了孩子吗？”婶子没有再继续。

“我是没钱赔那兔子的。你们可以把狗打死！”婶子怒气冲冲的拉着男孩，说出了她的决定。

我没想到会这样。表舅蹲下来，平视我：“小佳儿，你想如何处理？现在，权利交给你，你来做决定！”

那一刻，我震惊了，我第一次被这般重视，被认可，更何况，现在是让我做决定。

我看向怒气冲冲的婶子，哭泣的男孩，躲在狗窝里的大狗，郑重说道：“我不用您家赔！但以后，不能再随意让狗跑出去伤害别人，要栓好它！”

我不再理会婶子的笑脸，手拉着表舅，转身离开了婶子家。

我第一次知道，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一件有成就感又幸福的事情。

从那天起，表舅成了我的英雄，我成了他的跟屁虫。

“感谢小佳儿，这个茄子找到太及时了。”

“这豆角刚刚好，我想做的这个菜缺了它可就不好吃了。”

“哇，你们在哪里找到了这个西瓜？太神奇了。”

“辣椒小也有小的好处，辣得刚刚好。”

……

因为秋季，菜园中的各样蔬菜均陆续谢幕，零星挂在上面的也都是歪瓜裂枣，在农村是不入嘴的了。我和弟弟找到的，茄子小小的比土豆大不了多少，豆角已经老了，辣椒是有些蔫蔫的，西瓜也就是比成人的拳头大一些。可不管找到的东西好还是不好，在他的嘴里，你总能听到夸赞，认可，有价值。这是我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母亲阻挠着不让吃，觉得慢待了客人，尤其是表舅从北京来的，哪里吃得惯这我们都不吃的菜？她准备去小卖部买新鲜的，表舅拦着，笑道:“表姐，我是真的想吃，这新鲜的，新摘的蔬菜多喜人啊。可比那菜市场打了多少农药的健康多了。您不让我吃，对我来说是遗憾！”

母亲便不说什么，由着他折腾。

表舅倒也做出两道菜来，卖相一般，味道却好。我和弟弟尤为捧场。原因很简单，菜是我俩帮着寻到的，豆角是我俩帮着折成小段的。这可有我俩的功劳。

看着我们三个吃得开心，大家也都高兴，任由我们闹去。

我家有两个鱼塘，一大一小。我和弟弟推荐表舅去大鱼塘，那里的鱼又多又大，膘肥体壮的，钓着过瘾。

表舅偏偏选择了小的，鱼少又小。

看着表舅将准备精良的渔具准备出来，我们几个孩子都瞪大了眼，围绕着转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舅也不恼，极为耐心地回答我们每一个幼稚的问题，哪怕一个问题被问了好几遍。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有耐心解答问题的人。我们和他更为亲近。

已初秋，蝉鸣不再响亮，燥热的天气却不减。表舅是耐得住性子的，他就坐在那里钓鱼，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看着桶里的惨淡:“几个小时才钓了几小条，表舅，你不觉得无聊吗？”

到现在还记得表舅说的：“钓鱼不是为了得到几条鱼的结果，而是为了享受钓鱼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静静思考、成长，是很难得的。”

虽当时不懂，但在我们看来，表舅是博学而智慧的。

几天时间，第一次觉得如此快。表舅要离开了。

表舅将带来的整套鱼竿送给了弟弟，只因为他看到弟弟眼中的羡慕，看到了弟弟用竹竿做成的简易版鱼竿。

表舅将我叫到一边，将一个葫芦递到我手里:“小佳儿，这个送给你。”

只见葫芦上画着一个小姑娘跪坐在胡萝卜地里，抱着兔子哭泣。

这葫芦我家里种的，当时他觉得新奇，摘了几个。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大毛没有离开。它会永远陪着你的。”我的心里酸楚，不知是想起了大毛，还是舍不得表舅离开。

后听母亲说，舅姥爷靠得就是会画国画，留在了北京的单位，成功落户北京。表舅不大喜欢画画，却因为看我喜欢，为我留下了葫芦画。后来，每每抚摸着葫芦上的画，我都忍不住赞叹，表舅绘画水平真高。

看着表舅消失在人群中，我和弟弟哭成了泪人，目送表舅进入了火车站。

后来，又见过表舅一次，却只是匆匆一面，没来得及说话。那次是舅姥爷病重，想见见家里这边的人，表舅特回来满足心愿。家中商量着派一部分代表去见舅姥爷最后一面。

母亲从北京回来时，带回了一盒彩笔，一盒油画颜料，画笔，毛笔和一沓画纸。

看着这一大包，我眼睛冒光，母亲传达:“你表舅说，那次来，看你喜欢画画，没有彩笔，这些是早就买了的，本想着第二年趁着假期再来，谁知道正好赶上结婚没来。这次你舅姥爷重病，来时匆忙就忘带了。好好画，你表舅说相信你可以的。”

我抚摸着这一大包我从没见过的宝贝，心里暖融融的。眼前，再次出现了表舅温和的笑脸。

真好，曾经，我的生活中，出现过这样一个美好的人，给了我一个与众不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