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有一条公路,用来离开的路。如果你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村子,就会发现,这条公路是那样陡峭,那样威严。恍惚间,天的尽头就藏在这里,人生的尽头也藏在这里。慢慢地,靠近了村庄,陡峭消失了,威严不见了,连幻想也无踪影了。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斜坡,矮矮的斜坡。人们平平淡淡地出去又回来,对村子来说,无关痛痒。我们不是村子的孩子,只是栖息在它身上的蛀虫。村庄外围便是广袤的原野,草海与苍穹相映。入秋时,曾经爱和风儿嬉戏的麦草,如今变成了一尊尊肥胖的草垛。散落在草原各处,像一个个守卫,保护着深埋土壤的根茎。秋天的太阳心情也很低落吧,就只是斜斜地照着。不再火热,不再猖獗。
村庄的西北边有一座水库。它驯服了一条凶猛的河。河水变得稳重,安静。时而荡起微微波澜,才能察觉水中孕育着丰富的生命。小时候觉得,这就是人生最遥远的危险。这里不再是脚踏实地的路,路融化在了水中,这是否又是另一种世界,另一种生活?我时常坐在河边畅想,目光随着波浪起伏。恍然间,脚下的土地便随着海水浮荡,眼中的自己踏着土石随着浪花前行,欲将冲向对岸。只是眨眼间,理想的对岸又变得遥不可及。
村庄本就不大,风风雨雨这些年,外面天翻地覆,而村子只是多了一条水泥路。村庄里要是有什么大新闻,不出半日,便传得沸沸扬扬。老贾头吃豆包噎死了,卖豆腐的老宋半夜醉酒,睡了一夜边沟。——奇怪的事情最能勾起人们的议论。他传他,他传她,传到村庄外面,传到早就离开村庄的人们,又会引起一阵唏嘘感慨。村庄还是那个村庄,这些成长的年轻人出走了,和没出生一样。留下的人们又添了些许白发和皱纹,好像村子变老了。
那天一个“咴儿咴儿”的声音吸引了我,我看见一头小驴在挣扎着,试图去咬断身上的缰绳。只是它的一生已经注定,运货,拉磨,陪着它的主人度过一生。也许我可以上前安慰安慰它。我坐在驴的身边,听着一声声高昂的驴叫,也许它只是想要一头母驴。终究我还是学不会驴语。村里曾经有一只称霸一方的大公鸡,红黄相间的羽毛,被太阳映射的闪闪发亮。它的主人是村里最勤快的老太太。对它喜爱的不行。这只公鸡也凶悍异常,狗来了叨狗,人来了咬人。后来,公鸡结束了它霸道的一生。只因它叨了一口老太太的小孙子——如果它更通人性一点,是不是就能逃过口中食的命运?
村子里有许许多多被遗弃的土房,我们看着房子一点点死去,芦苇墙逐渐龟裂,时间雨侵蚀了院门。舍弃了这间土房的人们逃往更繁华的城市,去寻找并满足更多欲望。没有了人的打扰,生灵们开始缓慢地修复着这片土地,杂草淹没了门槛,蝼蚁推到了土墙,虫兽建立了家园。我没有精力去看它们用一生的时间,修建成理想的国度。只能匆匆一撇,留下我的目光。
某天,我在一个凛冽寒风的晚上,离开了村子,寒风从骨缝穿过,刮走了我的留恋。不多时,又下起了雨,或许是村子在驱赶我这个无情的人。我走上了那条平平无奇的公路,漆黑的空气将我包裹起来。看不清前面的景象。哦!那座堤坝在这里,那片草原在这里。这里安静得可怕,一切人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丝丝缕缕的烟火,没有人影绰绰的屋舍。我紧了紧大衣,风依旧能把我浸透。借着风的嗓子,芦苇吹起了悠长的笛音。一只老鸹“呱”的一声,惊扰了四方。一只蚂蚁在诉说着,他的表兄在一座废弃的房屋上建起了城堡。我伴着月光,静悄悄地走着,不敢侵扰这周遭。我回首望向村庄,点点星光和斑驳的光影相映,分不清彼此。我所有的回忆都在这座村庄,我从村庄剥离了这段人生,把它带在身上。我离开了这里,我遥望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