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经常光顾的那片山岗上,在烈日炎炎的骄阳下,有一种小花儿一直陪伴着我,它就像散布在山野里的翡翠,闪烁着奇异耀眼的光华,以前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来知道了,它叫“石竹花”。
我是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在我童年时,外祖母住过的老房子是在小城的一处山脚下,房子后边是一座不太高面积也不太大的小山岗,山上杂草丛生,山窝窝里稀稀落落长着几十棵小槐树,石竹花星星点点的散布在山坡上。
在我9岁的时候,邻居送给我一对小兔子,好像孩子都喜欢小兔子,我也一样,放学回家就上山拔兔子爱吃的苜蓿草。苜蓿草又名幸运草、三叶草,匍匐在山地上,开着紫色的小花。
去那片山岗,我最喜欢到接近山顶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块突起的石头,坐在石头边可以看见部分小城的街区。夏日的午后,小城依山而建的民宅被骄阳烘烤着,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幔,偶尔会听到叫卖的吆喝声传来,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让你感觉小城好像在喘息着。
在那里,我喜欢躺在草丛中呆呆的向天空仰望,感受山与天的连接和白云从头顶压过来的晕眩与惊骇,感觉好像来到大地的尽头,向前一步就会漂进白云中去。我更喜欢天的蔚蓝,还有白云的浮动与变幻。我记不得有多少次的在那里仰望天空,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在那里想啊想啊,憧憬着漫无边际的不切实际的未来,就像天上漂浮的云朵无限变化着如梦的云景。
那段时光,我没感觉到有多少快乐,也没有太多的烦恼,一切都懵懵懂懂。
兔子长大了,生了几窝小兔子,兔子繁殖能力极强,仅仅两年的时间,老房子靠山的院子里就建起了一排兔子窝,小兔子不断的送人,自己还养了十多只成年兔子。
去那片山岗经过我家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胡同的尽头有一处用山石砌成的院落,石墙矮矮的能看到院子里一切,青砖房子有些破旧。走过那处院子,常常会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走路一瘸一拐的在院子里玩耍,只在那个院子看见过她,以前不去那片山是不曾见到过她的,虽然只隔着一道房子。
一日,我拔兔草回到家里,看见一个年纪不算大,衣服打着补丁的女人坐在炕边,身前站着那个女孩。那女人是经常见到过的,只是不知道她与女孩什么关系。外祖母告诉我她们是旁边胡同头里住的邻居刘姨。
我叫了一声“刘姨好!”女人立刻笑容满面的唤我小名,说道:“峰儿,俺家小芸腿有毛病哪也去不了,就喜欢小兔子,想有只小兔子作伴,求你给俺一只行吗?你姥姥说得问你才行。”外祖母笑着向我挤了下眼睛。
常常有人来找我外祖母要小兔子,可我外祖母都是让我答应了才送的,其实我不乐意送,外祖母也会说服我,并让我亲手挑了兔子送人,后来我明白了她的用意。
兔窝里还有两只没成年的小兔子,我一手握了一只进了屋子,两只兔子放在炕上想让她自己挑一只。兔子到了新环境有点不适应,现出畏畏缩缩的憨态。刘姨用手指点着兔子的嘴巴惊喜的嚷道:“哎呀!这小东西是待人亲,怪不得俺小芸喜欢呢,俺要一只就行了,两只养不过来就糟蹋了,芸啊,你自己挑一只。”
小芸在陌生人家有些拘谨,两眼盯着小兔子说不出要哪一只。兔子一只是纯黑色,一只身上黑色嘴巴是白色,都非常可爱,芸的两眼呆呆的看着两只小兔子。
刘姨急着催促小芸快挑,外祖母说不急,让小芸自己慢慢看着,接着转过话题问道:“小芸今年多大了?”
“7岁了,来年该上学了。”刘姨说。
“孩子的腿强了没有?没再去医院看看?”外祖母边说边去外屋查看灶坑里的火,锅里贴着玉米饼子。
“看了,医院给了些药。”刘姨回头向外祖母挤了挤眼睛压低声音说:“不好治,不是个好病,......唉!”刘姨闷了半天无奈的叹了口气。
听了刘姨的话,我才注意去看小芸裸露的腿,在她小腿肚子上鼓起一个拳头大不规则的肿块,中间乌黑色,可能因为那条腿站立有些吃力而弯曲着虚点在地上,身体十分瘦弱。
我的目光移到她的脸上,看到她两眼有些红肿,脸颊挂着两行泪痕,嘴刻意紧闭着,鼻子扇呼扇呼好像随时就会哭出来似的。从她稚嫩还不懂得忧伤的脸上看到她极度的不愉快和痛楚的表情。
我不知道是出于怜悯还是同情,当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时,脑子里始终有她随时欲哭的影子,心里总感觉像拧着一个疙瘩。
刘姨自己为小芸挑了一只兔子握在手里,准备离开时,小芸却扭头看着另一只,只是看着,一脸不舍的样子,一直不说话。
留在炕上的那只小兔子好像也愿意跟她走似的,颤颤巍巍的跳到芸的身边,将头朝地下张望着,小芸伸手想去抚摸它,伸出的手在小兔子头顶停住,只是轻轻地碰触到兔子的耳朵。
刘姨已经走出了门,又回过头来招呼她:“这孩子!你是想要这一只啊,那换一换吧!”
说着把手中纯黑的那只放回炕上,去拿了那只白嘴的,手抓到白嘴的小兔子又放到纯黑的旁边,说:“你快自己挑一只吧,再住会小兔子要尿炕了。”
小芸两眼转动着,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刘姨不耐烦的抓过那只白嘴的,拖着小芸往外走,小芸用力挣脱着,一直扭着头,腿一瘸一拐的,嘴瘪着要哭。
我看着心里有点烦,我是巴不得她能留下一只,每送走一只小兔子我都依依不舍。可是,如果她能够乖巧一点,能够对小兔子有几句赞美的话,或者对着小兔子笑一笑,哪怕是能有点惊喜的表情,或许两只我都送给她了,可是看到她赖唧唧的样子我倒不愿意主动奉送了。我先夺门而出,随小芸妈妈去拖她,屋里没了主人,小芸只好随妈妈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芸对着她妈妈嘟囔,开始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哭出来了:“不要!......我不想让小兔子没有伴,我不要了!......”
刘姨停住了脚。我好像也被她的哭诉打动了,她竟然能想到小兔子没有了伙伴的凄凉,宁可一只都不要也不想让小兔子失去伙伴而伤心,这也正是我刚刚想到的,正在为这只孤单的小兔子纠结着。人都是向善的,我也一样,虽然那时我才10岁,可是,我常常也会被善良所打动。
我跑回屋里,抓起留在炕上的那只小兔子,捧在刘姨面前说道:“都给小芸吧,这样它们就有伴了。”我突然想到,倘若留下这一只,还不如都送给小芸的好。
刘姨点了点小芸的额头,埋怨道:“这孩子!我侍候你一个都侍候不过来,还得为你侍候两只小兔子!”
外祖母接上话说:“俺外甥今天可真痛快了,很少舍得一下送出两只兔子。”
刘姨立刻督促小芸说:“还不快谢谢你哥哥!”
小芸怯生生的向我斜了一眼,嘴奇怪的用力向内紧缩了一下,从嗓子眼里细细的挤出一句:“谢谢哥哥!”而后,身子随着那条拐腿拧了一下,从嘴角露出一丝怪怪的笑意。
第二天下午,我如往常一样走那条小胡同上山,在小芸家院外我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我想看到她把小兔子放在了什么地方。她家的院子挺大,院子南墙外有几棵槐树,花刚刚开过,树叶还不算茂盛,树枝伸到了墙里。在墙边的树荫下放着一只打了许多洞的铁皮箱子,箱子旁边竖着一根绑了铁钩子的竹竿,铁箱上边铺着槐树枝,鲜嫩的叶子塞在箱子里,隐约看见箱子里有小兔子在动。
青砖屋子的门敞开着,有烟气从门上边升腾起来,闻到贴玉米饼子的焦糊味道。
小芸从屋里走出来依在门边,她看到了我,又是奇怪的把嘴向内紧缩了一下,扭扭捏捏地用手指了指墙边的铁皮箱,似乎在告诉我小兔子在那个箱子里。
我无动于衷的看了看墙边的铁皮箱就上山了。
苜蓿草拔满了筐,日头也贴在了西山顶,不一会,云彩就被霞光染成了红色,山下的小城在灰蒙蒙的迷雾中静静的歇息在夕阳下。
半个多月过去了,已经到了初夏季节,山上的马榨菜都长起来了,我每次上山都会看到小芸在院子里,有时把小兔子放出来陪着一起玩。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用竹竿钩槐树枝,很费劲的伸出竹竿也钩不到有叶子的枝条,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几棵小槐树靠近院子的树叶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从山上下来时,把筐里的苜蓿草团了两把丢进芸的院子里。
第二天,我在半山坡看见了小芸,刘姨在附近摘山马榨菜,芸在草丛中,身边的筐子里装着苜蓿草,我和刘姨打过招呼到山顶去了。
小芸穿了一件浅紫色的连衣裙,在开满石竹花的草丛中晃来晃去十分协调,嘴里自言自语,不时的会有一两句儿歌从嘴里冒出来,咿咿呀呀,忽高忽低,断断续续,感觉那童真的快乐又回到了她身边。
我藏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总是不知不觉的投向她,我发觉我特别乐意看到她这般的童真,看到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感觉这才真正属于她的童年,虽然我也很小,可在我的身上很难找到这样无忧的心境。
看得出,她很喜爱石竹花,石竹花稚嫩的花瓣在烈日下平平的张开,鲜艳、明亮。它好像永远也不会在太阳下枯萎,越是烈日高照,花儿开得越娇艳,纯纯的,犹如无暇的玉片散落在草丛中。这片山岗上的石竹花白色和粉红色的较多,偶尔也会有深紫色和大红色的花映入眼帘,一片一片的,明净热烈,好看极了!
她不时地蹲下身或坐在草丛中,手捧着石竹花喃喃自语,倾诉着一颗童心不着边际的赞美。她浅紫色的连衣裙与石竹花相映,好像一幅童年的画,把无限的美好都描在了色彩斑斓的画境中。
从那天开始我改变了对她以前也是以童心衡量的对她感觉不算太好的印象。
那几天炎热异常,半个多月没下雨了,石竹花晒得低下了头,花瓣依然顽强地绽放着。我在山上看见小芸手里拿着一只玻璃瓶子认真的给石竹花浇水,每株花分一点,满脸的忧伤,不一会儿瓶子里的水就没有了。她提着玻璃瓶子,蹲在花前,眼睛却一直看着我,忧郁着,半天才怯怯的喊我,我离她挺远,没听见她说什么,只听到她嘴里叫着哥哥,她从来不和我说话,我心想,她一定有要紧事找我帮忙,我走到她跟前问她有什么事?她又把嘴向内紧缩着,小声央求着我说:“哥哥,花都快渴死了,求你帮我下山打瓶水呗?
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叫我,原来是让我帮她做这种不切合实际的事,我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我念她还小,不和她一般见识,便用对待小孩子的口气说道:“你拔点兔子草快回家吧,你给花浇这点水能有什么用啊!”我说完,随手拔了些苜蓿草放在她筐里,催促她快点回家,在山上可以看见她家的院子,离得不算远。
她先是低头撇了下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斜着眼瞪了我一下。我有被她蔑视的感觉,心里不快,可又觉得好笑。她好像察觉到我对她不屑,噘着嘴不情愿地挎着筐下山了,一瘸一拐,头也不回。
以后上山又碰到过她,她隐现在花丛中,我拔我的苜蓿草,各不相干。
很快就到了深秋,树叶子黄了,草叶子也黄了,地瓜也从泥土里挖出来了。烀地瓜诱人的甜香弥漫在路过的邻家门前。我捡了人家不要的地瓜藤,整齐的垛在院子里,有地瓜藤,冬天兔子就不会挨饿了。那些可爱的小兔子是能够陪伴我给我带来快乐的小伙伴,我经常会感受到它们对我的依恋还有我对它们的疼爱。
我还照样走那条胡同上山,山后边有地瓜田,我要多捡些地瓜藤来家,我必须给我的小兔子攒下足够的过冬口粮。
我路过那条胡同,看到芸的兔子也长大了,换了新兔箱,箱子上边也堆了许多地瓜藤蔓,看来她也给准备过冬的兔子预备了口粮,可我每次路过只看见兔子却没有看见小芸,心里并没在意。
有一天,在吃晚饭时,听外祖母和外祖父唠叨着:“小芸这孩子真可怜,生下来就病病殃殃的,没过过一天没病的日子,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
我听后心里一震,忙问道:“姥姥,小芸怎么了?”
“听说是坏血病,快不行了,她妈妈也快急疯了。” 外祖母叹了口气说道。
“她爸爸呢?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她爸爸。”我手里的玉米饼子停在嘴边,眼睛却盯着姥姥,这是我很早就有的疑问。
“她是捡来的孩子,你刘姨到现在还没结婚呢。小芸的亲妈亲爸都还不知道在哪。”外祖父抿了口酒,后面的语气显得特别沉重。
“孩子捡来家时都快不行了,人都说这孩子养不活,你刘姨当年才19岁,说那是条命。到底还是把这孩子留下了,一直养到现在,为给孩子治病把家当都卖光了。”外祖母把碗放在桌子上,又拿过抹布漫不经心的檫着炕沿,一脸难过的样子。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放下饭碗就往那条胡同里跑,我不知道我想要去做什么,是不由自主。我站在小芸家的墙外,院子里静悄悄,只有兔子在箱子里吃着地瓜藤,可我知道我并没有去关心兔子。
几天后的早晨,突然听到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声,姥姥长叹了一声说道:“哎!小芸到底是走了。”
我心里像拧成了一个疙瘩,匆匆吃了点东西上学去了,下午放学上山时看见北山坡多出一个小小的新土堆,我知道那是小芸的坟,我不忍心停留,直接向山顶走去,我头一次感觉那片山坡无比的凄凉,在山上我无心捡瓜藤,眼前始终晃动着小芸的影子,黑黑的眼睛,甜甜的笑,像蝴蝶飞来飞去......
当天听说小芸埋在山上时,她妈妈也把那两只兔子放进了山里。
两年后,石竹花盛开的时候刘姨结婚了,丈夫是中学的教师,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是邻居给介绍的。
石竹花星星点点的绽放在了草丛中,如往年一样的鲜艳、亮丽,纯纯的,静静的闪烁着耀眼的色彩。拔兔草时我会小心翼翼地怕碰断它,我好像读懂了石竹花的单纯和善良,我也喜爱上了石竹花,石竹花真的很好看。
十几天没下雨了,石竹花弯下了头,在烈日下显得有些疲惫。
我猛然想起,前年小芸叫我帮她下山打水浇花的情景,想起她怯怯的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恳求。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而我却无情的拒绝了她,拒绝了一颗懵懵懂懂中却是如此善良的心。想着想着,感觉自己在那纯洁的石竹花面前已经是无地自容了。
我看着那些在烈阳下顽强绽放着的石竹花,心里一阵阵的痛楚,我突然想到应该做点什么来补偿,补偿那次我对小芸的拒绝,或许是想求得她的宽恕,以后也好在这片山上能够不亏心的面对石竹花。
我丢下筐,急匆匆地下了山,在院子里找到一只空瓶子,装满了水,又急匆匆返回山上。
我知道那点水对石竹花起不了作用,可我还是认真的把水分浇给石竹花。瓶子里的水没有了,而我的心却轻松了,也畅快了。瓶子随手丢在了山顶的石窝里。留着给小芸浇花用吧。
任何一种生命都是有情的,石竹花会记住小芸对它们的爱惜和善良的呵护。
后来,随着生活变化早已经不去那片山岗了,慢慢的对小芸淡忘了,对那只浇花的玻璃瓶子也淡忘了。
这是我10岁的记忆,如今已经多少年了?
最近学习摄影,拍着拍着便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片山上的石竹花。端阳节放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那片山岗。石竹花还没有开,在山顶的石窝里却看到了那只玻璃瓶子,它还完好如初的等在那里,多少年了?没有人去动过它。除了善良的小芸,谁还能想到给石竹花浇水呢?
我想起童年的那一幕幕,想着想着......
太阳下山了,金色的晚霞染红了天际,我在夕阳下......
结束语:
石竹花就要开放了,我无意去挪动那只玻璃瓶子,让它静静的永远留在山上吧,没有人知道那个瓶子的来历,因为它太不足为奇了,可是,童年里那些不足为奇的事,却与他们走出童年的路是息息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