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旧梦

那年去无锡，在一处公园的小桥边看见一丛鲜艳的黄色小花，从岸上倒垂下妩媚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上。那些小花鲜亮可人，花儿映在绿水中，泛起一片亮晶晶金黄色的涟漪。我突然想起，这不就是我小时候外祖父养在花盆里的迎春花吗？多少年了，再没看见过这种艳丽的迎春花。

我记得那棵迎春花十分好看，花瓣是双重的，就和无锡看见的这些迎春花一样，鲜亮的黄色。尤其那些顶着小小绿叶的妩媚枝条，倒垂在花盆外，像珠帘一样的美。旅顺山里的迎春花和我外祖父养在花盆里的那棵不一样，它们都是单层花瓣，也开着明静的黄色小花朵，看着也十分可爱，只是开花时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很少有人养在花盆里。

他是我继外祖父，姓钟，他言语不多，平时很少有话可说，可说起养花却滔滔不绝。因为说起花，才知道他曾经给日本人家做过花匠。

他原籍山西运城，早年跟着老家的亲戚学做园艺。因为日本鬼子杀进了他的村子，他在半夜侥幸逃了出去。几天后潜回村子看到家人都被鬼子杀光了，沾亲的只有一个小他两岁的舅舅还活着，便带着舅舅恍恍惚惚的沿着黄河向山东方向逃去，到达济南后又盲目的随着下关东的人流辗转来到了旅顺口，当时的旅顺已经被日本人统治了多年。早知道日本人在旅顺招中国的园艺师，可他不愿意给日本人干活，宁可去做苦力。后来发现，在旅顺什么买卖和日本都脱不了干系，为了生计，他还是去做了花匠。后来听姥姥说，他在日本人那里做花匠时，许多次想杀几个日本鬼子报仇雪恨，可是旅顺口到处都是日本人，杀几个也解不了心头之恨，反而要达上自己一条命，想想有些不划算。也想过去当兵，可是旅顺口根本就没有中国的部队，感觉后悔到旅顺口来，最后还是咬咬牙忍了。没想到，不到三年日本就倒台了！算来，日本在旅顺口统治了40年之久。当年他36岁，一直没有娶妻。

外祖母祖籍山东，与我亲外祖父逃荒来到大连西岗，后来外祖父染上抽大烟，卖光了所有家当，最后想卖掉自己5岁的闺女（我母亲）去换烟土。外祖母一气之下狠心离开了他，领着我母亲逃出了在西岗临时搭建的草窝棚，总算捡回了母女俩两条性命。十冬腊月，外祖父死在了街头，有人看见他死去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条烂裤衩。外祖母得知消息已经是迎春花开的季节了，外祖父的尸体早已不知流落何处，只能烧几张纸，悲泣地唤回了他的魂灵。

继外祖父在49岁那年经人撮合与我外祖母相守在了一起，这就算结束了他的光棍生涯。有了家，从此家里就养起了花草，其中就有那盆好看的迎春花。外祖父话少，外祖母喜欢话少的人。

外祖父平时不说多少话，可后来却常常听到他哼出一些小调来。

“正月里来挂门彩，红彩黄彩当啷彩。

三月里来刮春风，迎春花儿当啷开。

四月里开灯笼花，滴溜当啷花不败。

五月里来槐花香，当啷花儿雪样白。

......”

我爱听他哼这些小调，曲调悠扬婉转，倒是挺好听的。不过，那曲子让外祖父哼起来有时候是欢快的，有时候又感觉有些忧伤，外祖母听他哼这些小调，欢快时就会偷着乐，忧伤时就会跟着唉声叹气。别人看着纳闷儿，就背地里说：“老钟头这是怎么啦？是娶了老婆高兴得中邪了吧？”他不理会，照样哼他的小调。 哼起调调来什么话也不想说。

我喜欢他养的那些花儿，尤其喜欢那盆迎春花，外祖父说，这棵迎春花是他特意让人从老家带来的，旅顺的冬季比他老家寒冷一些，在室外是养不活的。我后来看了地图，运城在大连西南方，相差一个多纬度呢，那里肯定要比大连暖和许多，我想，在外祖父的老家，南方的花儿也会开得很茂盛。

外祖父也格外爱惜这盆迎春花，常常看着他的迎春花发呆。好像迎春花有他解不开的许多心结。

后来，外祖母告诉我:“你可不要乱动你姥爷的那盆迎春花，那可是你姥爷对他老家亲人的念想，该死的日本鬼子，把他的亲人都杀光了呀！”姥姥说这些话时手都在颤抖。

我恍然大悟，心里感觉到一阵阵的痛楚，从此，我不敢再问外祖父老家的事情。

有一次说起迎春花，外祖父却饶有兴致的给我讲了一个迎春花的美丽传说。

相传，天庭上没有四季，可是，玉帝却一门子心思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缔造一个美好的人间，他不定时地派神仙下凡视察。有一次，玉帝派百花仙姑到人间视察时正是人间立春前，百花仙姑回到天庭向玉帝禀告:“人间冬末春初之时一片萧条，没有染色。”玉帝听了后，叫百花仙姑召集百花商量，看看谁愿意在寒冷的立春前到人间去，为人间预告春天的到来，百花都默默地互相看着不做声。这时候，一个穿黄裙子的小姑娘站出来说:“让我去吧，我可以把我心中最美好的金色撒向人间，在人间这个最萧条的季节开出金色的花，给人间的初春带去最美好的希望。”百花仙姑听到小姑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十分高兴，就同意了她的请求。小姑娘临下凡时，百花仙姑采了一片霞光披在小姑娘身上，又给她起了个寓意美好的名字叫“迎春”。迎春花就这样不畏严寒，只身来到人间。每年的冬末春初之时就开出鲜亮的金色花朵，一串串，一串串的，霞光映照般的明静，像小姑娘一样单纯可爱，人们看到迎春花开便开始忙碌起来。从此，人世间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天就在迎春花开放之时拉开了序幕，人们也把金色的希望寄托在了春天里。

有一年春节过后，我上山打柴把小腿摔破了一道口子，因为没好好处理，总也不能愈合。外祖父知道了，悄悄地把正在开放的迎春花都摘了下来，用蒜臼子捣乱，给我敷在伤口上，又用纱布包扎好，没过三天，我腿上的伤口就愈合了。我感觉那么神奇，就和外祖父说:“怪不得迎春花是天上的花，原来还是这么好的药材，真是很神奇。”

外祖父说:“你想着，许多传说都是有些来头的，都不是随便说说的。”

迎春花的神奇和它美丽的传说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还有迎春花在我外祖父心里的郁结，也都埋藏在了心里，我不敢轻易地去触碰它。感觉迎春花很不平常，在我懵懂的心里，迎春花似乎真有传说中的影子。迎春花时常会莫名的带给我两种不一样的心情，一种是痛楚的，有彻骨的仇恨蔓延在心中，一种是美好的，有梦幻般的感受环绕在身边。两种心情互相交换着，幻化着，怊怊惕惕，朦朦胧胧。

那段时期，我总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心情环绕着，不是明显的忧伤和快乐，是一种让我找不到头绪的茫然和略带忧郁的情绪，有时还会像掺和进麻醉剂的香槟酒和巧克力的味道浸入神经，身体软绵绵带着些许醉意，其中还略带着一种多愁善感，绵绵的在心里缠绕，丝丝缕缕，赶不走也留不住。老师说过，那是青春期的抑郁症，常常是一些小女孩容易出现的症状，而我是男子汉呀，这让我感觉很难为情。以后老师又说男孩子也照样会有这种状况，我这才少了点自卑感。可我不知道这种病会持续多长时间，我只是知道这种状况并没有让我感觉不好，一个人独处时还会寻觅着想把这种抑郁找回来。而这种抑郁中常常会有迎春花一样金黄色的影子。逐渐的感觉到，这些金色的影子里，好像都和求知欲联系在一起，书香氤氲萦绕在心中。

后来我做过一个梦，现在还记忆犹新，梦里看到一大片迎春花长在水塘边，水塘边有翘檐的小亭子，迎春花枝条晃动着，鲜黄的双重花朵和小亭子一起映在水里。好大的一片水呀！绿水泛起浅浅的波纹，好美的景致。可我的心情却很惆怅，我看到迎春花漂在水面上，想弯腰把它们捞上来，却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外祖母伸手正要去拉我，我醒了，醒来时外祖母就坐在我身边。

如今想来，我梦里看到的正是江南的精致，可我那时候从来没去过江南呀，我不知道梦的缘由，是巧合吧？

不过我喜欢迎春花是真的，一直喜欢的是外祖父养在花盆里的这种好看的迎春花。后来我当兵去了四川，五年后复原回来，看到外祖父的身体不是很好，花也不兴旺了，那棵迎春花也不见了，我没敢问他，外祖父六十一岁那年就去世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迎春花。

寻梦江南，这些美丽的迎春花是我寻到的一个久别的梦。人啊！往往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勾起许多往日里的回忆，忧伤的和馨香的滋味都混杂在一起，久久的萦绕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