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一年的冬天,山东胶州,城南一处老宅。
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端坐房中,房内布置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看起来有些寒酸,只是墙壁上挂着的几幅书画颇为不俗,像是名家真迹。
这老者并非普通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扬州八怪”之一,南阜老人高凤翰。
他面貌清瘦,长得慈眉善目,只是斑白的双鬓上带着风霜侵袭的痕迹,额头上皱纹密布,好像是一道道被岁月豁开的口子,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有一些往事从里面渗透出来。
此时的南阜老人正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他少年成名,游历四方,才华被文坛泰斗王渔洋所欣赏,成为其私淑弟子。
可惜的是,他一直仕途不顺,直到雍正六年,才在颐和园面见皇帝,进入官场。这时他早已过不惑之年。
之后,他所担任的都是一些地方官吏。虽然职位不高,但他兢兢业业,清廉自守,在水务、盐务等方面都做出了不俗的成绩。
直到卢雅雨案发,他受牵连。
然而这不过是莫须有的诬告。他不信风度翩翩,名望冠绝一时的大才子卢雅雨会贪污那么多银子。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手里的每一个铜板都是干净的。他之所以会卷入这场风波中,完全是官场的倾轧。
大清朝廷太过黑暗。在朝为官,就是站队。很多人看似道貌岸然,实则为了利益勾心斗角,不择手段。这一点他算是看透了。
所以他从冤狱出来后,不再过问官场中事,只是醉心于山水与书画。“不抱云山骨,哪成金石心。自然奇节士,落墨见高襟。”这便是他的自题写照。
幸运的是,他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扬州八怪,有了他们,才让他相信这个世间还有正气,还有真性情,还有可以彼此依托的温暖。
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少。人生或许就是这样,相识满天下,知交无几人。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高凤翰喃喃自语地说道。
“高老爷,高老爷。”忽听门外有人喊。
高凤翰起来推门一看,却是邻居柳嫂,只见她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两个篮子。
“柳嫂,你这是?”高凤翰有些不解地问。
“高老爷,您是清官,是好人,如今您虽然退了下来,可是还是经常替我们老百姓说话。特别是上次,您帮我们写的状子,告倒了牛财主,免了我们租子,乡邻们都对您感激得很。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不,就要冬至了,大家凑了一篮子鸡蛋,一篮子大白菜,托我给您送来。”柳嫂笑着说道。
“蝗灾之年,这些都是高某应该做的,乡邻们也不富裕,何必如此。”高凤翰忙推辞。
“高老爷,您万不要客气,这都是乡邻的心意啊。民心不可违。”柳嫂一脸的诚恳。
高凤翰看着鸡蛋跟白菜,心里一阵感动。这就是老百姓,你帮他们一点小忙,他们就会记着你的好。
“那我就收下了。你代我谢谢各位乡邻,以后有用得着高某之处,尽管说便是。”高凤翰说。
他因冤狱,右臂已废,用左手接过篮子,放在地上。
“好嘞,我的任务可算完成了。高老爷您歇着,我先回去了。”柳嫂说。
“不进屋坐坐?”
“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一堆营生等着我呢。”柳嫂连忙摆手说,“等过了腊八,我再带着娃来跟您学画画。”说着,她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高凤翰摇摇头,喊来家人,将篮子拿到屋里。
看着一篮子白菜,高凤翰叹道:“在江南的时候,最想吃的就是这家乡的大白菜了。美不美,家乡水。爱不爱,家乡菜。不管什么,都是家乡的好啊。”又随口吟道,“大白菜,大白菜。新鲜滋味胜鱼蟹。纵使出得千吊钱,难买农家一自在。”
这般念着,他心里舒适起来。
过了一会,他坐在椅子上有些睡意,迷迷糊糊中,就听门外又有人喊:“这里可是南阜兄府上?”一听这声音,高凤翰觉得十分熟悉,莫不是又有故人来了?今天的访客还真是不少。他整理衣衫迎了出去。
这次站在院里的是一名男子,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相貌古雅,气度不凡,像一根竹子那样笔直地站在那儿。
看到此人,高凤翰先是一愣,紧接着激动起来:“板桥贤弟,是你。”
原来这次来的正是和他同属“扬州八怪”的郑板桥。
高凤翰上前一把抓住郑板桥,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贤弟,你怎么会来此?这可不是做梦吧。”他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头。
郑板桥笑道:“并非做梦。不瞒兄长,小弟此次是到潍县来做知县,想起你来,特来探望。”
“竟有如此好事?”高凤翰闻言一喜。
他所喜的一是郑板桥乃有名的清官,他来潍县,对潍县百姓是好事,二是潍县与胶州很近,这样一来,二人可以时常往来。他一向与郑板桥感情极好,听闻此事,如何不高兴。
二人携手入室,分宾主坐下,滔滔不绝地谈起扬州一别之后各自的经历。
不知不觉间,到了晚上,月亮挂上树梢。
高凤翰拿出自家酿的酒来,让家人做了两个菜,一个小葱豆腐,一个白菜炒鸡蛋。
郑板桥叹道:“兄长依然如此简朴,两袖清风,不愧是我辈读书人楷模。”
高凤翰道:“这两个菜虽然简单,却是我们这里的特色菜。当然,也是愚兄穷困,不能请贤弟痛快吃一顿。”
郑板桥道:“能与兄长重逢,就是第一痛快事。有此两菜,已经足矣。”
二人不禁开怀而笑。
高凤翰又道:“小葱豆腐的含义想必贤弟应该知道,不过这白菜炒鸡蛋,也是有来历的。”
他将适才柳嫂来此的事说了一遍。
郑板桥道:“原来这竟是兄长高风亮节换来的民心民情,如此说来,当浮一大白。”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人乘兴欢饮,一会两坛酒已喝完。
郑板桥仔细端详高凤翰垂着的右臂,有些伤感地说道:“兄长一生随性由心,直节傲骨,唯有这手臂,在受冤狱的时候竟然伤病,以至于动弹不得,使人想来觉得难过。”
高凤翰道:“贤弟也是生性洒脱之人,当知随遇而安的道理。世间诸事,不可强求,因果造化,谁能说的明白。更何况,我近年以左手作书画,竟觉更胜从前,由此可见,是因祸得福了呢。”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案前,用左手提起笔来,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厚德载物”四个大字。
只见这几个字刚劲有力,雄浑峭拔,直欲破纸而出一般。
郑板桥大赞:“兄长此字,如天外飞来,今日算是大成了。”
两个人再次相拥大笑,笑着笑着,泪水都流了出来。
多年至交,这一刻他们的情绪完全融合在一起,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们更加亲近,更加了解彼此,从前的点点滴滴,都在他们心中泛起波澜,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终于都已经过去了……
夜里,高凤翰与郑板桥同睡在大炕之上,他们心中都有难得的安稳与惬意,在满天星斗的照耀下,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高凤翰带着郑板桥游赏著名的胶州八景。
到过了少海连樯,介亭春树等处,郑板桥不停地赞美胶州景色秀丽,人文朴厚,不愧是齐鲁大地上的明珠。他被这些美景所吸引,一连作诗数首,高凤翰也以诗相和。
二人一路而行,来到艾山。
此时虽是冬天,树木凋零,但是山色如黛,山中还有许多苍松古柏,保持青翠。下有流水,上有飞鸟,一派清幽气象。
他们正前行间,忽见眼前两座石峰拔地而起,相互对峙,其形状就好像是人的一双耳朵一般。
郑板桥奇道:“这是什么山峰,形状如此怪异。”
高凤翰一笑,说道:“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石耳争奇’了,世人只说我们是‘扬州八怪’,却不知天地万物,千奇百怪。所谓的‘怪’,可能只是特立独行,自树一帜,不 与世俗同流,恪守本心而已。就像这一双怪石,我便说它们是上天之耳,用来倾听人间之事,察吏治,觉民情,镇守四方。此乃天生神物,虽怪而祥和,只要能择善固执,怪又何妨。”
郑板桥击掌夸赞道:“兄长实在高论,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对我们‘扬州八怪’最好的诠释。见到这‘石耳争奇’,我又想起自己在潍县署中所作的一首诗来。”
高凤翰道:“愿闻大作。”
郑板桥慨然吟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高凤翰听罢,正色道:“好一个疑是民间疾苦声,好一句一枝一叶总关情。贤弟此诗,足以流传后世,成为千古杰作。”
郑板桥道:“兄长谬赞。此乃小弟往日之作,正合今日兄长石耳之论。文天祥《正气歌》有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想我们都是秉天地正气而生,形虽不一,质却相同。只要无愧天地,则此生无憾。”
高凤翰道:“贤弟所言,正是为兄所想啊。”
一阵风吹过,诸般皆静,唯有空谷回音,响荡四方。
二人一时对视无言,只是凝神肃立,似乎在聆听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某种隐语一般。
此时,一轮傍晚的红日正偎依在山头,照着苍茫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