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里开始搞责任制那年考上大学的。
那天村里闹哄哄开了一晚上会:牲口、农具全割价划给户里。我家与三家邻居分到一头黄犍牛。尽管割价900元,但父亲依然是倒背着手拽着牛缰绳哼着秦腔回家的。
一到家,母亲就问:“看你这高兴劲儿,孩子的车票有着落啦?”一句话使父亲难得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
这天晚上,父亲蹲在炕上吸了大半夜旱烟。第二天一早人就没影儿了,牛也不见了。
天黑了,父亲才回来。一到家就说:“林儿的车票有啦!”
原来父亲将牛卖了,卖了一千一。除过将村上折价的900元还上还净赚200元。但父亲在外一直说,牛只卖900元。
上学的钱有了,但我却认为父亲的做法有点欠妥。临行的前一天父亲为我饯行,我有点不满的说:“我觉得这路费像是抢来的 ,为什么不能找人借呢?以后可以还。”谁知就这一句话却创了乱子。父亲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有点难看,当晚就发起高烧,浑身就像火炭,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将父亲送到村卫生所。医生一面忙着给父亲挂瓶,一面提醒我:“大学生,我这边的钱可不能再欠了,你们家已经欠不少了。”我立即出门借钱,这一借才发现父亲平时为供我们上学已欠人家800多元的账了。当我磨破嘴皮好不容易借到几十元钱来到卫生所时,看到父亲像山桃核一样布满皱纹的脸,我心头一阵发酸,我很想为我昨晚的话向父亲道歉,以减轻他心头的负累,但当我刚要开口时,父亲却挣扎着说话了:“快走吧,别误了车。”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夺眶而出。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城里工作,不久成了家。用父亲的话说:“吾儿终于有出息了”。但要不是父亲,我能有今天吗?
一年过后,弟弟写信给我,说家里的责任田正好有一眼废弃的机井,父亲想买泵种菜,要我凑一千元钱。
父亲年迈力衰,几个弟弟老实巴交,其他致富路是走不通的。买泵种菜不失为一条途径,可这一千元钱从哪儿来呢?结婚半年,我们的小家庭除了黑白电视机,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
但,这钱我不能不凑。那天,我将这事告诉了妻子,她委屈得直掉眼泪。这是我意料中的。我向她解释一千元的利害关系,最后她还是咬牙拿出我们准备买电冰箱的800元积蓄,还找他爸借了200元。
一年下来,家里的生活有了起色。弟弟写信告诉我,说借的账还去大半,家里还盖了三间新瓦房。我和妻子都很高兴,决定9月份探家。
这次回来,家里整个气氛是明快的。
一个晚上,父亲又提到卖自家牛的事。
他想卖了牛换个小牛犊子养着,一个买主出900元成交。父亲走出没有多远听说这买主是屠宰厂的,他一路小跑将钱丢给对方,牵牛就走。那人莫名其妙。父亲生气地说:“才6岁的口,你想杀了卖肉,作孽哟你!”后来一个庄稼人,用700元把牛牵走了。
父亲前后两次卖牛,一次赚了200元,赚得闪烁其辞;一次赔了200元,赔得心安理得。
但妻子偏偏不解其意:“杀牛是人家杀,你管他干嘛,硬是将200元钱丢进水里。”
妻子有口无心,但父亲却笑出了凄凉。
临走那天,父亲长满老茧的手颤巍巍地拿出一千元钱,要我带上。这钱是父亲借来的。父亲说:“我和你妈岁数大了,没多少日月了,你们日子还长着啦,千万别为钱的事儿结上疙瘩。”我知道父亲有了误会,但又不便为妻子辩护,心里十分难过。我将父亲的手推回,说:“城里的日子总比乡下好过。”但谁会想到,我们回城的第6天,还是收到了父亲的汇款单。
妻子陪我去邮局取款,但一路上谁都说不出话来。
原载于《光明日报》1998年6月20日
获《老爹酒—我与父亲》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