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西府乡下,家境差的人家住窑洞,家境好的住厦房。住厦房的人家境最好的,进门盖倒厦,东西两边盖两对面厦子,最里面盖大房,为四合院子。这些厦房一般会盖顺椽房,椽上用粲砖(一种四方青砖,比现在的砖薄,大概有两公分厚,一尺左右宽)或用木板,在上面抹泥刹瓦。顺椽房的椽子一般是松木,长短、粗细精心挑选,盖成的房子气派好看。家境次一点的盖横(读Xue)椽房,椽上使的也不是砖,是笆,在笆上抹泥刹瓦。
我家原住窑洞,解放后不久爷爷在我们居住的窑洞崖背上从鲁家手里买了几分地,准备自己盖房。爷爷是木匠,手艺很好,在新买的土地上先盖了东西两对面六间厦房,有前后院子。全家从窑洞搬了上来。随后,爷爷和父亲、叔父利用在北山驻守山庄的机会备椽割笆条,用前后院种植的椿树、秋树等做檩子、斜梁,或顺水、横椽,条件完备,然后踏胡基、打笆,又在两边的厦房前后接续了几间房子,房子虽是横椽房,但爷爷在靠檐口地方,使上装饰性的挡板,使盖出来的房子,不仅美观大方,而且结实耐用,受到本村很多人家的称赞和仿效。
爷爷去世后,父亲撑起这个家,我们逐渐长大,后来我发现父亲会的手艺真多,除了皮匠绳匠手艺、简单的木工手艺(我上大学时父亲亲手为我做了个樟木箱子),还会拧绳绱鞋,会打针,另外还会打笆。
我到现在还记得父亲带领叔父、大哥、我一起到北山割柴割(读lue,劣,乡音)笆条的情景。那时我还小,去北山主要任务是用绳子给架子车带个力,所谓“搭个手强似狗”,到山上将大人割好打捆的柴或笆条背到山底放架子车的地方。能作笆条最好的是护儿梢,顺溜、有韧性,其次有通通杆、蒸汪汪,还有山桃条。之所以如此散杂,主要是山上不会有成片的笆条,要靠人到古藤老树集中人迹罕至的山梁或山坳里寻找,有时候跑几个山头也割不到一捆。有时上山割柴时碰到会顺便带回一小捆。
积攒很久,父亲终于决定打笆盖房了。父亲准备在东边厦房南再续盖一间半厦房。
早春的一个早晨,地上漂浮着浓雾。远处偶闻出架的公鸡闲散打鸣。父亲带领我们到门口靠沟边的土场上。父亲用步子丈量尺寸,用䦆头南北勾一条直线,让叔父到沟底找来几块石头,让大哥到靠墙的位置抱一捆返潮的笆条过来。对我没有具体分工,但我跃跃欲试,一会儿到家里看母亲做早饭,一会儿到场上看父亲打笆。父亲先挑出一些长笆条,四五根一组,大概有三组,从中间交叠起来,用脚踩住打底子,然后用膝盖顶着,一压二交织,沿着用䦆头勾的线扳织起来,不时伸手要叔父或大哥递笆条给他,编织一小段后用脚踩住笆口,从叔父手里接过石块,用石头压住身后的笆角,然后圪蹴着继续向前扳织,叔父和大哥在后面开始插添笆条。扳到两米左右长,再要一块石头压住,再扳,扳到直线的尽头,然后收角、拧转,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边角,起身松泛一下腰身,抽几口烟,再往回扳。我看样学样,也拿着笆条插添,大哥说,你不会,甭捣乱。叔父说,你看哪个地方短,再添新的。我添了几根,有些地方添多了,大哥反而要抽出来,我就干脆手拿笆条站在一边,但有时候,父亲感觉到有的地方还需添加一两根,就伸手从我手里要,这让我立即享受到被父亲重视的幸福感。那天天气很奇怪,春雾贴着地面由东往西滚,一阵浓似一阵淡,让我想到云落大地人在天上的感觉。空气湿润清甜,带着泥土的味道。我站在沟边联想,如果我是孙悟空,大约就能腾云驾雾到沟对面去了吧。
父亲2020年2月去世,是早春时节。我时常想到父亲那次打笆的情景,想到那浓浓的春雾。父亲出殡那天是个晴天,出殡的队伍过西桥到沟对面时,乐班吹奏的唢呐声惊动了掩藏在即将起身的小麦中的两只红艳艳的雉鸡,雉鸡凭空扑棱棱飞出几十米高近百米远,这让我很是吃惊,以前在山外很难见到雉鸡的,更没有见到过能飞这样高的雉鸡。我神情恍惚如在梦里,忽然想到驾鹤西归四个字。
父亲走了,现在打笆的手艺在农村已绝迹。农村无人再住窑洞,连厦房也很难看到了,全被青砖红瓦的楼房取代。过去盖房需要漫长而艰难的准备,需要请人帮忙,现在绝大多数青壮年进城务工,但农村没有一样事情受影响,盖房、庄稼播种收割有专业队伍,连办理红白喜事都有专门的队伍打理,专业做饭的,专业吹拉弹唱的,连蒸馍都有专业的门店。
过去靠山吃山的北山被人们冷落了,植被茂密,无人打扰,山外过去被人们刮得干干净净的沟边堎畔被疯长的蒿草和荆棘覆盖。关中的黄土地和绿水青山正期待着重新规划定位,打笆盖房已经成为历史,但历史不能遗忘,就像我永远怀念父亲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父辈们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那种乐观进取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