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的腿受伤了,百日内无法走动,书房的窗,成了我感知外部世界的小窗口。天隐晦着,眼睛能看的风景少了,内心世界却打开了。
想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关于故乡的人和事。想到春天在日头下渐次消解的冰,想到古时无人垂青的瓦当今天成了人人追捧的珍贵文物,想到家乡过去流水哗哗灌溉田地的水泥渠已被霸气十足的杂草吞噬得面目全非,我便想记录下在自己记忆中尚有痕迹的一些往事。这对别人也许不值一提,但对我异常珍贵。
东西横陈的鲁家庄街道,西头过一土桥是一队,东头是四队,过一土桥是五队。街北是二队,街南是三队,也叫西道生产队。现在把队叫组,我不习惯称组。在我的记忆中,鲁家庄街道南北两侧是有落差的,北靠北山,南向平原,这种落差是必然的。街道北侧高出约两米多,多少显得有些突兀。街道中段,门对门有两所学校,南面是鲁家庄小学,北边是鲁家庄中学。鲁中门口几米开外有七八级青石台阶。鲁小和鲁中,都是我的母校。由小学升中学时,这几级青石台阶让我形象的体会到升学与成长的攀升感。踏上台阶,便有长大的感觉,便有俯瞰过去的感觉。
鲁小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有两个。
一是入学第一天叔父的问候。那天上午放学回家吃饭,叔父问,今天老师教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上学第一天,各种新奇感让我应接不暇,新的同学,上课坐正要把手放在抽兜里,老师还教了“毛主席万岁”几个字,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回答,似乎与自己的学生身份又不相符合,回答又不知道说什么,一副窘态。上三年级的大哥解围说,第一天都是讲上学注意事项。叔父慈爱地一笑了之,但我却感知到自己作为学生的无知。
第二个记忆便是关于老师的。老师的名字叫张灵慧,女老师。大眼睛,长头发。她给我们上体育课,给我们发一些自行车辐条,让我们到教室外窗台的青砖上给她磨织毛衣的针。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校园到处在贴大字报。刚读一年级的我竟也想参与,但我不会写毛笔字,于是大我两岁的同村的高年级学生跑来帮忙代笔,题目是“炮轰张灵慧”,写到具体内容,我却不知道写些什么,于是磨毛线针成了我写大字报的唯一事由。这张大字报在四处张贴的大字报海洋中根本无人关注,几分钟之后就被覆盖,但却在我心灵中留下惭愧的记忆。
上鲁中期间,有两件事让我记忆犹新。一个是副校长巨世海,一个是正校长乔岳。
那时候,真是贪玩。按学校要求,下午需要在教室自习。但我们几个贪玩的小伙伴总是偷偷抱了个篮球到鲁小蓝球场去打球。一天打球,打的正热火朝天,忽然,有人在篮球场外站住了,接着有人开始逃跑,我这才注意到副校长巨世海倒背着手已经出现在鲁小南门口,面带微笑,在操场上扫视一周。我们都跑了,但大家都认为巨校长藏在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球,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摄入眼底。不一会功夫,大家不约而同,都来到鲁中门口相聚,在青石台阶旁边面朝北站成一排,都低着头,垂着手。台阶上面圪蹴着巨世海副校长。巨校长居高临下,面带微笑,狡黠的眼睛在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片后面诡谲地转动着,调侃地问:“跑啊?怎么都又回来了?”没有人敢抬头看,我偷看了巨校长一眼,注意到他的眼镜框是淡黄色的,眼镜腿上还裹着发黑的胶布,心里想,这眼睛在短短的瞬间,真能看清那么多打篮球的人吗?但巨校长睿智的眼睛透漏出的威严,让我们谁也不敢心存侥幸,以后的活动,大家都有了更多的小心。
关于乔校长的记忆,也与打篮球有关。乔校长个子不高,身板笔直,头发已花白,带圆形老花眼镜。我家离学校不远,下午总喜欢到学校打篮球。礼拜天下午,我到鲁中校长办公室后面的篮球场打球,一直打到天黑。那天准备回家时,乔校长来了,将我叫到办公室。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乔校长找我干什么,意识到不会是好事。乔校长坐到办公室前,我站在办公室中间。乔校长从桌上拿起《毛主席语录》,身体坐直,手指沾上口水,将眼镜调整到最佳位置,然后将毛主席语录翻到他折页的地方,借着台灯的光亮,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揭发错误、批判缺点的目的,好像医生治病一样,完全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为了把人整死。一个人发了阑尾炎,医生把阑尾割了,这个人就救出来了。任何犯错误的人,只要他不讳疾忌医,不固执错误,以至于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是老老实实,真正愿意医治,愿意改正,我们就要欢迎他,把他的毛病治好,使他变为一个好同志。”
读完一段,乔校长并不看我,蘸着口水,翻到另一页,继续读:“我们的同志不怕犯错误,犯了错误只要改正,就是好同志,改正得越彻底,越迅速越好。翻几页又读:“对于我们,经常地检讨工作,在检讨中推广民主作风,不惧怕批评和自我批评,实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些中国人民的有益的格言,正是抵抗各种政治灰尘和政治微生物侵蚀我们同志的思想和我们党的肌体的唯一有效的方法。”
读完后,乔校长放下眼镜,微笑着问我:“是你用砖头砸篮球板的吗?”我很纳闷,没有人砸篮球板啊?我说:“没有人砸篮球板。”乔校长说:“没有?没有我怎么老听到咣咣砸篮球板的声音?难道是我听错了?”我哪敢说校长听错!我不知道乔校长是从哪里听到砸篮球板的声音,也许是大家投篮的声音惊动了乔校长。想到乔校长刚才读过的几条毛主席语录,更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提醒在前,我便只有忍气吞声。乔校长说:“没有就算,以后要爱护公共财物,啊?”乔校长的语气还是我砸过篮球板,以后要引以为戒的意思。我心存委屈,一言不发,最后沮丧地走出乔校长的办公室,回到家里。乔校长的工作方法,滴水不漏,批评错对,他都占理。
现在想想也是,那个年代,借助语录保护自己批评或攻击别人的,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