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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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到了农历十月初一，就算进入寒冬季节了，由生者的御寒加衣，想到了死者的防冷需要，人们约定俗成，就把这一天定为了寒衣节，又称“祭祖节”，特别注重祭奠亡故之人，谓之送寒衣。为免先人们在阴曹地府挨冷受冻，这一天，人们要焚烧五色纸，为其送去御寒的衣物。“十月一，烧寒衣”，抒发了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反映了后人对先人的崇敬，承载着一种精神上的寄托。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在我们农村这个地方，寒衣节又增添了新的内涵，上坟就要烧纸，“烧纸”竟然变成了年轻人“赛富”的重要一项。
在今年的寒衣节这天上午九点钟，我和我的两个儿子各自骑着电动车一同上坟，出村西北一千多米，就到了我家的祖坟。祖坟里现存的坟墓有几百个，坟里埋着的死人是坟外站着的活人的根。别看祖坟是人们不常来的地方，但谁家的祖坟都常常牵挂在儿孙的心坎上。每年的这个时候，祖坟是最具情感、最热闹的地方，各家的男人都来祖坟，因为他们相信祖宗这天都在冥冥之中检阅自己的子孙，享受供献的寒衣和祭品。全族的各家人都来，一是让祖宗知道自己的家庭人丁兴旺，脸上有光。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个攀比的场合，各个人暗里都有一种比拼，这种比拼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一个比一个穿得光鲜，打扮时髦，精气神十足，一家比一家烧的冥品又多又高级，决不让别人把自己比下去。
我站在父母亲的墓前，解开两个传统的大纸包裹，让两个儿子摆开作为各色布匹的一捆五色纸，放好纸制的每个先人一套棉褥棉被、八套各色各样的御寒衣物，捻开作为冥币使用的一大堆银色的、金色的纸质锡箔。我在外围划了一个大圈，二儿子用打火机点着了火，堆得高高的纸质物品就燃烧了起来。我在黑蝴蝶漫天飞舞的时候，跪在墓前遵照传统向父母亲进行了禀报：“我的爹呀、娘啊，社会发展了，咱家好过了，我和您的儿媳每月都有退休工资，您的大孙子在乡政府上班，大孙媳在村里开有诊所，您的二孙子和二孙媳在县城也开有诊所，咱家不缺钱了。今天给您们来送寒衣，还送了您们够花的金银财宝，您们不要节省，随便花钱吧。”我烧掉的纸质冥品价值上百元，这是每家上坟人所花的中等数值。
我领着两个儿子磕了头，站起身来，看见左侧开来了一辆“宝马”轿车，懂车的二儿子说，这辆车三十八万九。我也看见右侧开来了一辆“奔驰”轿车，我的二儿子说，这辆车是进口的奔驰S级，至少值一百多万。左侧的“宝马”上下来的是家族南门五哥的四儿子狗娃，狗娃在市里开了个电缆厂。右侧的“奔驰”上下来的是家族北门四哥的三儿子狼羔，狼羔在省城经商。狗娃和狼羔都热情地向我问候：“十九叔啊，您老年过七旬，返老还童，身体康健，福寿长久！两位弟弟也精神焕发，大有成就！”我微笑回应：“贤侄孝心可嘉，先辈护佑贤侄身体健康，生意兴隆！”
开厂的狗娃五十八岁，体格瘦高，神采飞扬，在他父母亲的墓前除了摆放通用的棉褥棉被、御寒衣物之外，还摆放了精美的别墅、花园、轿车、游船、高档家具、各种电器、男司机、女仆人等等纸制冥品，估算下来，至少价值上千元。他声如洪钟地祝祷说：“父亲母亲，咱家办厂有钱，只要能够买到什么，我就给您们送来什么，每样东西都附有发票和名片，哪样不满意，您们就找他们退换。请您们保佑咱家人人平安，天天发财！”
经商的狼羔四十九岁，身体粗胖，气宇轩昂，他是一个爱讲排场比阔气的时髦人，在他父母亲的墓前摆放了一大片的各种名贵鲜花，把一瓶瓶的名酒茅台、五粮液洒在了坟墓的周围，然后烧起了一张又一张的银行卡，估算下来，至少价值上万元。他兴高采烈地祷告：“爸爸，您爱喝酒，好酒咱有的是！妈妈，您爱买东西，钞票咱有的是！给恁每人六张六大银行的银行卡，恁们随便花，想买啥，就买啥，恁的眼光高，省得我买的东西不合恁的意。刚才俺狗娃哥没划圈，送的东西大家都有份，想要就去拿；如果嫌不好，咱掏大钱买高档，用不完了就送给他。”
那边的狗娃听见了，赶紧弥补画圆圈，旁敲侧击地祷告说：“父母亲大人，咱家的东西看管好，小心让别人偷了去！咱的东西都是限量专供，掏高价也没处买，有钱难买好东西，件件东西都体现了孩儿孝顺的心。如果有人给咱说好话，用不着的东西才借给他。”
听着他俩斗嘴，我笑出了眼泪。我的两个儿子也笑得前仰后合，赶紧给他俩打圆场说：“狼羔哥，茅台酒别倒完，俺们和狗娃哥也难见面，咱们今天中午一起到村里饭店去喝酒。”那边的狗娃听见了，赶紧说：“这里的茅台酒是给先人喝的，赶快倒完它。村里的饭店档次低，配不上俺狼羔老弟这身价，我请弟兄们到市里‘皇上皇酒家’去消遣。”狼羔哈哈大笑说：“咱兄弟四个难得团聚，今天中午就到市里‘皇上皇酒家’去，一言为定，咱狗娃哥请客，我狼羔弟埋单。”狗娃要给他家的曾祖父母、祖父母、大伯、二伯、三伯、四伯、父母等七个坟墓烧纸。狼羔要给他家的曾祖父母、祖父母、大伯、二伯、三伯、父母等六个坟墓烧纸。我家要为我的爷爷奶奶、父母、二叔、三叔等四个坟墓烧纸，因为我的二叔、三叔无子女，我过继给了二叔，所以父辈兄弟三人的祭祀我一人承办。他们小弟兄四个互相等到烧完纸，就一起开车往市里喝酒去了。
我不想妨碍他们年轻人耍闹，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一再邀请，独自一人坐到了父母亲的墓前，我想陪父母清静一会。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心里不由想起了墓碑的来历。那是1979年的秋天，单位里硬化运动场地，免不了撒下一些黄沙、小碎石，为了清理场地，派我去把这些混合了泥土的砂、石扫起来运到外面丢掉。我觉得扔了可惜，就把这些废弃的砂、石运到了院墙外的北边，捡出泥土，淘洗干净，还把用过的一大堆水泥袋里的余灰一个个拍打干净，集中起来竟然有了百十斤水泥。我把土地浇湿夯实，挖出了四个圆顶墓碑的模型，用废弃的水泥包装纸与泥土隔离，将用黑墨水搅拌均匀的水泥砂石浆倒在里面，浇注成了99公分长、29公分宽、22厘米厚的四个墓碑，我用钢泥抹压磨光滑，表面上差不多也和青石碑一模一样。当天半夜，我趁着碑面上磨平如镜的水泥成型未干，正好刻画，就左手照着手电筒，右手紧握用磨尖的钢钉当笔，分别为爷爷奶奶、父亲、二叔、三叔刻好了墓碑。
四个水泥墓碑做好后，单位里许多人看到后都啧啧称赞，既夸我孝心深厚，又夸我心灵手巧。没料到有个人暗地向上打了小报告，说我盗用公家物资，大搞封建迷信。上级派人来查，单位领导对我这个笔杆子偏爱，就极力为我开脱，说我没有盗用公家物资，用的是单位墙外的废弃物品，废物利用，变废为宝。该同志过继给了无子女的二叔，二叔是1936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为老红军刻个墓碑，也不能说有什么过错。满天乌云风吹散，有惊无险笑开颜，我很侥幸地避免了被开除公职的劫难，因此把这四个水泥墓碑看成了来之不易的无价之宝。后来开展“平坟运动”，我把它们埋入了墓前的深土里。后来时兴立石碑了，我又把它们请出来立在了墓前。我认为，单从孝心上讲，狗娃买的三千元的花岗岩碑，狼羔买的六千元的汉白玉碑，和我家的水泥墓碑比较起来，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我和狗娃爹、狼羔爹的关系很好，俺们三家在解放前都是房屋一间、地无一垄，都是老贫农。自从来了共产党，斗地主分田地，我们才过上了温饱生活。狗娃的爷爷、狼羔的爷爷对共产党都非常感恩。
狗娃的爷爷是个老党员，当过村干部，曾经给我多次讲过俺村的革命历史。他说，俺们小董村北望太行山，南邻沁河水，是个英雄的村庄，当时有四千多人口。1944年农历腊月初八日，八路军129师386旅772团派人来到俺村发动群众、建立政权、发展党员，成立了党支部，建立了民兵队。由于村政权坚固，民兵队伍坚强，1945年2月22日，俺村就成了县抗日民主政府的所在地。
1946年农历九月十八日，国民党军队进攻解放区，驻俺村的共产党县政府与村政权和民兵队伍连夜北上太行山。反攻过来的地主恶霸“还乡团”极其残忍地杀害了很多共产党员与民兵的家属，连七八岁的男孩也不放过。1947年4月，共产党军队大反攻，县政府和村政权下山返驻俺们村，俺村成了三个县的革命中心。共产党领导翻身农民打土豪，分田地，达到了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被打倒的土豪恶霸、地主老财纷纷逃到了国民党军队盘踞的县城。翻身农民为了防止土豪恶霸、地主老财反攻倒算，保护到手的胜利果实，为了给死难烈士与家属报仇，一致要求攻打县城。
1948年6月决定准备攻打县城，这次战前动员足足进行了三个月。全村群众争相参军参战，捐钱捐物。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俺村参战民兵89人，报名抬担架民工220多人，后勤妇女250多人。人人抱着敢死的决心，坚决跟共产党走，共产党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捐献棺材近三百口，摆满了大庙里的戏台前面与小学校的操场。
1948年9月攻城的那一天，开来的大部队和村里的民兵五更出发，临行前开大会宣誓，组织攻城敢死队，共产党员积极带头，争抢报名参加敢死队，每个敢死队员自己号棺材，在自己看中的棺材头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县城的城墙高大坚固，攻城敢死队员冒着枪林弹雨，爬着竹竿梯子向上攀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接着上，前死后继，不怕牺牲，护城河里鲜血直流，尸体摞成了高坡，后边人踏着前面人的尸体，终于登上了城墙，经过激烈的战斗，县城得到了解放。
参加攻城的伤亡人员都被担架抬回当时的共产党县政府驻地俺们村，在东门口设有检验站，还有口气的伤员被抬进村里抢救护理；已经死亡的被抬到村北三百米处，由狗娃的爷爷主持，在寨墙外东北角（现小学校东部一带）挖墓埋葬，狼羔的爷爷负责书写墓前木牌上的籍贯姓名，至少有一百多人，被人们称为烈士坟。后来被邻近的烈士亲属迁走很多，还余36个坟墓，全为外省外县籍的，从木牌上来看，以山西籍的最多。因年代久远，墓前木牌消失，坟头被平，渐无痕迹，这36位烈士都成了无名英雄。虽然这些烈士的英名现已无法一一列举，他们的英雄事迹难以一一说清，但是他们的英魂常在，精神永存，山川相伴，日月同辉，英烈不朽，千古永垂，丰功伟绩永远载入史册，英雄形象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我回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就站起身来，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抚今追昔，倍感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饮水思源，更加缅怀革命先烈的丰功伟绩。革命先烈为了我们能够过上幸福生活，抛去了家庭和个人的一切，毫不犹豫，挺身而出，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我们后人不能忘恩负义，只管祭祀自家的先人，遗忘了先烈的恩德，更应该纪念革命先烈，他们更是我们最亲最爱的先辈。我决心不忘先烈，继承先烈遗志，发扬光荣传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努力发挥自己的光和热，给狗娃、狼羔、我的两个儿子以及许许多多年轻人补上“不忘先烈”这一课，把革命先烈为人民利益英勇奋斗的精神一代一代传下去！
我把狼羔父母亲墓前摆放的名贵鲜花收拢了一大抱，放在电动车上，骑着车，向村里小学校东边的无名烈士墓地奔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