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巨才
八十四岁的王别扭老汉的两手,紧紧握着正在锄地的锄把,定格在了王庄村边菜地的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画面上。银发随风飘舞,好似离离枯草,躯干丝纹不动,宛如一尊铜像。
这块菜地就像王别扭老年才得的儿子,挂在了他的心尖尖上,每天早晚都要来看上几趟。菜园就是他最后的生命,他的人生希望就在这里茁壮成长。他用干瘪瘦削又粗糙的双手,舞动着一把通体光滑的铁锄,正在为绿油油的白菜除去杂草。锄头飞出了一道道跳跃而优美的弧线,搅动了弥漫在菜园中的清新空气,奏响了一个娴熟老农清脆悦耳的劳动旋律,就像明晃晃的剃刀,婉若游龙,翩若惊鸿,把菜畦打扮得像新郎一样。突然,他眼前金光闪烁,乐声大作,一团祥云托举着他飞升上天。他呼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就保持着在人间最终的劳作英姿,僵化在了永远不再醒来的甜蜜梦乡。
现在的王庄村种地很难获利,为了挣钱,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家庭妇女也难以种地,很多原本肥沃的田地不是改种成了成片成片的树木,就是被抛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村边有半亩多大的“鸡刨地”更是闲置多年,无人问津,甚至连疯狂的野草也没敢长出来几根。
王别扭老汉来来去去看了好多回,认为边上有水,水是好东西,只要把地翻过来,多施肥浇水,就不愁长不出蔬菜来。于是他靠着一把锄头、一杆铁锹、一张钉耙,流了一个多月的汗水,将这块蛮荒之地开垦成了一畦畦的沟垄,周围插上树枝编成篱笆,建成了鸡鸭猪狗不能进入的菜园。
在各样蔬菜下种出苗之后,他用一辆破旧的平车载着鸡鸭猪粪、草木灰,用塑料桶盛着人粪尿,一趟一趟地运。又是施肥又是浇水,又是逮虫又是除草,种出了千变万化的美味,种出了春华秋实的风景,种出了乐在其中的日子。五彩缤纷的蔬菜热热烈烈地生长在村边,宛如老汉开心的微笑,鲜活了寂寞的村庄,明媚了孤独的时光。
王别扭老汉常说,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块田地了,趁还能动,就要好好服侍,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停止他走向菜地的脚步。
王别扭老汉的这种偏执顽固的土地情结,来源于他的本名王多土,这个名字是他爹起的。他爹没有土地,希望儿子能够拥有多块土地,因此就给儿子起名叫了王多土。他爹是一个能在家俱上绘画雕花的细木匠,最大心愿,就是想靠自己的手艺,置几块田地,传给自己的独生儿子。他日夜辛劳,省吃俭用,积攒钱财,总算买下了三亩旱地,还叫村里的土匪恶霸、杂牌队长给霸占去了。是土地改革,镇压了土匪恶霸,分田分地,土地还家,才圆了他的土地梦。他爹拿着政府发给的土地证,泪流满面,领着他跪在失而复得的田地里,面向北京,磕头谢恩。他家拥有土地后,过上了吃饱穿暖的好日子,王多土也上到了初中毕业,成了村里很少见的文化人。王多土在父亲的影响下,把土地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娶妻生子后,就给三个儿子起了有田、爱田、保田三个名字,充分表达了自己对土地的深深的依恋。他要把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对土地的挚爱,流淌到儿子们的血液里,铭刻在儿子们的骨头上。
王别扭是王多土的外号,这个外号来源于他非常别扭的性格。“别扭”这个词在本地是性格执拗、固执己见、犟筋头、难对付的意思。他在上小学三年级时,老师叫他背课文,他就是不背,老师用手板打他,他咬着牙,忍着疼,高声喊:“越打我越是不背,越打我就是不背,越打我坚决不背!”老师气得无法子,就停下了板子,狠狠地骂他:“真是一个别扭人!”从此,这个“王别扭”的外号就传遍了学校,也传遍了全村。
他有了初中毕业证,文笔很好,性格耿直,公社书记看中了他,就叫他代理了公社秘书,办理结婚证也是其中的工作项目,当时有严格规定,不验血不准办理结婚证。有一天,公社书记的一个亲戚没有去乡卫生院验血,就来办理结婚证。无论公社书记再三叫他办理,他就是顶着不办。公社书记气得嘴片乱颤:“我堂堂书记还指挥不动你个小秘书?你不想干就别干了!”王别扭跺着脚大喊:“你就是天王老子,违法乱纪我就是不听!挨骂受气被人管,不如自由把土翻,我就是不想干了,谁要再干谁是小舅!”他说走就走,回家种地了。
大炼钢铁结束后,他因为铁面无私、认真负责、忠于职守,被点名留下来看管财产,后来被点名招工到县邮电局管理仓库。他面对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却淡淡地说:“二级工,三级工,不如回家种大葱。”大家都说他别扭得像头犟劲驴,傻得不透气。
他回到生产队种地,闻着土腥味就感到特别兴奋,下大力气干重活。歇息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土垄上,用手捧起一捧泥土,忘情地闻啊闻啊,无比地陶醉和享受。他对偷奸耍滑之人,不怕脖粗面红,说某某锄地“猫盖屎”,说某某薅草没拔净,当面直说,不怕得罪人,年年都是得奖状,当劳动模范。
1982年,土地“包产到户”,王别扭有了自家的责任田,更是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在他的带领下,老婆孩子起早贪黑,第一年就开门红,卖了全队里最多的余粮,然后建了五间大瓦房。之后的二十年,日子越来越好,他土里刨出金疙瘩,供三个儿子上学,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都是这片土地的出产。大儿子有田农专毕业,先是农技员、然后当乡长,后来当上了副县长;二儿子爱田高中毕业,先是掂瓦刀砌墙,然后当了包工头,后来成了搞房地产的大富豪;三儿子大学毕业后到广州工作,从事粮油进口贸易,虽说是个工薪族,月收入也相当可观。
三个儿子发达后,王别扭也成了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老伴跟着他土里刨食,劳累了一生,没等享清福,就狠心撇下他驾鹤西游了。三个儿子争相要接他到自己的小家庭去过日子,为此想尽了办法,找尽了理由,动用过亲戚,拜托过邻居,劝过,吵过,用丢人现眼之类的理由要挟过,但都不管用。逼急了,王别扭就一根筋犟到底,耍横说:“女娲抟土造人,人都是土做的,离开土不能活。我闻着土气是香的,看见土坷垃是亲的,住在土坯屋里脚踏实地,能接地气,谁也别想接我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村里的土地上!”
王别扭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耳不聋,眼不花,就是牙没了,一口整齐的牙齿都是镶的。倔强的气质、瘦削的身躯,手上结满了又厚又硬的老茧,浑身上下彰显出耿直的个性。他能轻轻松松挑担水,他能悠然自得拉平车,一刻也闲不住,每天刚一明就起床,辛勤地在他家那三亩多的田地里劳作。地里种的庄稼很多,小麦、玉米、红薯、芝麻、白豆、绿豆、花生、南瓜啥都有,另外还养了一群鸡,鸡蛋除了自己食用,全都送给街坊邻居。他勤劳能干,吃的都是纯天然的食品,喝的豆浆是自己种的豆子打的,吃的食油是自己种的芝麻榨的。他一直坚持一个人自主生活,自己洗衣服,每天烧火做饭,柴火是自己到地里捡的,做饭还用着过去的土灶台,他说土灶台做的饭好吃,吃菜都是自己种的各种新鲜蔬菜。他一辈子劳动,吃杂粮,生活俭朴,从不吃药,即使感冒躺两天就好了。他得过咳嗽病,吃冰糖炖梨,也就吃好了。他长期素食,喜欢吃蒸菜,经常去地里薅些灰灰菜、扫帚苗,回来蒸蒸吃。他不喜欢吃肉,最喜欢喝稀饭,吃糊涂面条,常年将枸杞煮水当茶饮。因此,他七八十岁的身体与一般五十多岁的男人相比,没有多大差别。他很满足一个人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他沉醉在生他养他一辈子的田园风光里。
随着王别扭年岁渐高,他那当副县长的大儿子王有田暗中操作,让村里“流转”走了他的土地,然后领着两个弟弟回到家里,三个人一起逼他到城里去住,他破口大骂:“你啥狗屁副县长,你管农业哩,你就不想想为啥农村空了,土地荒了,农民为啥出外打工,从心眼儿里不愿种地了?一说往外包,呼啦啦都不种地了。过去搞集体积极种地,现在搞单干不愿种地,为啥不尽快解决农民不愿种地的这个大问题?现在种的还是转基因种子,今年种下收获后,留下的种子绝对不会再发芽,每年都向西方购买种子。粮食种子不会发芽,人吃了这些粮食也很难发芽,患病又多,越吃连后代都难生出来了。现在大面积的承包土地很少有种粮食的,要么是经济林,要么是经济作物,就是不爱种粮食,嫌不挣钱。现在包着很多地的人大都是五六十岁,顶多再干个十年八年。这批有着深厚的土地情结的人死了,就没有人再痴迷种地了。咱祖祖辈辈都是以农为本,凡是活着的人,总得吃饭。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我就是要留在村里种地,吃我自己种出的放心粮!”
当房地产大亨的二儿子王爱田劝他说:“老爹啊,您种地六七十年了,还嫌没种够?咱家有钱了,有钱就能买来粮食蔬菜,不要再种了,给您的三个儿子顾顾脸吧。”
王别扭指着二儿子王爱田的鼻子骂:“恁大哥不是东西,你老二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一二十年,你们搞房地产的疯狂圈地,大到城市,小到县城乡村,最好的耕地不种庄稼,都种房子了,多少良田惨遭毁坏,都变成了砖头水泥。土地是上天赐予用于种粮养活人的,不是让你们这些败家子肆意糟蹋造房子卖钱的。更可气的是,为了赶“工程”进展,竟然把推土机开进田地里,将快要收割的庄稼直接压在了泥土里,作孽啊,作孽,你就不怕天打忽雷劈吗?”
从事粮油进口贸易的三儿子王保田从小就特别受父亲宠爱,此时看到两个哥哥难以下台,就打起了圆场,撒娇卖萌,摇晃着父亲的手臂说:“爹呀爹,现在只要有钱,到处都能买来粮食,进口粮食便宜得很哩。您不要种地了,跟恁最乖的小儿子走,我保证让您吃上最好的粮食。”
王别扭紧紧地握住三儿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怨恁大哥的胡作为把地荒了,怨恁二哥的房地产把田占了,才逼得俺的小乖儿进口粮食,不怨你呀。您爹给你重温一下历史教训,在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管仲用买鹿的计谋致使楚国的农民全部放弃种地养鹿,几年后,楚国虽然赚得巨额的金银财宝,却连粮食都买不到,齐楚两国还未开战,楚国就已经败了。吴越争霸之时,越国将煮熟的种子免费送给吴国,结果被越国买通的吴国内奸刻意隐瞒这一内幕,导致当年吴国全国绝收,越国一举灭吴。历史的教训刻骨铭心啊!现在为啥外国情愿倒贴钱,也要大量出口转基因粮食给中国?完全是这些典故的翻版啊!怀有阴谋的外国低价向中国倾销粮食,我国便会逐渐依赖购买,不再自己种植,因为农民也觉得种地还不如打工挣钱来得快,这就会导致土地荒废无人耕种,粮食的产量就会越来越低。一旦发生剧变,中国要么无钱买粮,要么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中国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说一千道一万,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头等大事,靠外国来解决我国的吃饭大事是靠不住的,我们应该毫不放松地保护耕地,抓好粮食生产,搞好粮食安全保障,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你说说,我坚持种地到底对不对?”
王别扭老汉的一番话说得三儿子无言答对,直挠头皮。
二儿子对三儿子说:“咱爹老糊涂了,老思想顽固不化,别扭一辈子了,跟不上时代发展,谁也说不改他,就随他折腾好了。”
大儿子对两个弟弟说:“咱爹这代人,恋土地恋农村,劳动惯了,闲不住,怕闲出病来,就让他在家干活吧。咱爹总有拿不动锄头的那一天,到那时,咱兄弟三个再做商量,再做安排。”
兄弟三个虽然表面上话是这样说,但在心里头总是牵肠挂肚,就暗中操作,妥善安排,大儿子聘请了一个乡医院的医生进行家庭保健,二儿子招聘了一个邻近的中年妇女担任家庭小时工,三儿子委托了一个邻村的中年人负责外事、购买、联络的业务。
王别扭老汉更加坚定地过起了“居家养老”的幸福生活,为了让自己有地种,有事干,就开垦了村边那块半亩多大的“鸡刨地”,建立了他最终的“人生乐园”。这是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空间,王别扭在似水流年里,在苍茫大地上,充分表达了自己对土地的虔诚之爱,描绘出了一幅幅活色生香的壮丽画图,书写出了一章章出神入化的辉煌诗篇。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成就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眉飞色舞,心花怒放,一朵朵的金菊花开满了他的笑脸。
有一天,家庭医生又说又劝,硬是把王别扭老汉连拉带扯地塞进了车里,强拉到市医院进行一年一度的健康体检,经过做CT、彩超、拍片、抽血化验等等半天的忙活,各项检查指标终于都出来了,结果是被诊断有了“癌症”!三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雷轰顶,惊慌失措,近的开快车,远的坐飞机,用最快速度赶到了医院,不容分说就办了入院手续,强迫老父亲住院治疗。王别扭与生俱来对住院治病就有一种逆反心理,所以他一辈子不愿去医院,平常有个小病什么的也不肯吃药,撑一撑就过去了。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坚决反对,更没有表现出以往别扭地拒绝。见到此,三个儿子觉得父亲已经认识到了病情的严重性,配合治疗也已经成为他自觉的行动了,于是,心宽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准备照顾好父亲的生活,配合大夫治好父亲的病了。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老别扭在三个儿子丧失警惕性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悄悄溜走了。待三个儿子赶到家时,他却在屋里笑模笑样地坐着。说起他的病,他满不在乎,说什么病不病的,我有啥病?净是医生想哄钱哩,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小病小灾的,到菜园里干干活,出出汗,就什么病也没有了。弄得三个儿子哭笑不得,只好随他的意了。
几年过去了,王别扭依然是精神良好,没有任何不适,每天还是参加劳动,日常生活一切照旧。三个儿子感到十分诧异,又感到格外高兴。他们终于明白,一个奇迹在老父亲的身上发生了,这恐怕是医学界也无法解释的事实。他们预料,像老父亲这样健康的身体,活上一百岁也没有问题。
有道是,月有阴晴圆缺,人会旦夕生死。没有丝毫征兆,没有任何预感,王别扭老汉竟然在他的精神比往常更加饱满的状态下,保持着在人间最终的劳作英姿,在村边那块半亩多大的“鸡刨地”上,从他最终的“人生乐园”里驾鹤腾飞,到天界辛勤耕耘去了。
王别扭老汉的三个儿子听到乡亲们打来的父亲出了意外的电话,拿啥扔啥,风驰电掣,赶到了“鸡刨地”,痛哭流涕地跪到了父亲的身边。
众乡亲安慰他们:“古话说,七十三,八十四,跟随圣人上天去。圣人孔子活了七十三岁,亚圣孟子活了八十四岁。王老汉正值八十四岁亚圣之年升天,也可以算得上称为种地的圣人了。这是喜丧,不要再哭了。”
王别扭老汉虽然被风风光光地安葬了,但他挚爱土地辛勤劳作的身影却一直在“鸡刨地”里不断出现。他的临终英姿也许会被称为“别扭人”的典型形象;但在历史的风雨洗刷之后,肯定会成为一座种地人的巍峨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