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巨才
眼下的防疫形势严峻,许多大学及早放假,我那十九岁的二孙子喜年也从黑龙江中医药大学放假,坐飞机回到了家中。他非常勤快,时间充裕,把准备过年的喜悦挂上了心头,一跨进腊月,就从他家来到我所住的大院打扫卫生。他认为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一盘石磨放在右边,不太雅观,就要求移置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我神态严肃地对他说:“不能挪,不准动!这盘石磨是咱家的救命恩人、特大功臣、传家之宝,就是要放在显耀位置,绝对不能忘恩负义。它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寿星,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磨走了苦难的岁月,磨来了幸福的生活,劳苦功高,实在太累了,就让它在这里静静地安度退休生活,颐养天年吧。你听,它在嗡嗡嘤嘤地说话哩,磨声隆隆说当年,你听到了吗?”
二孙子喜年迷惑不解地说:“我很想听到,可惜我听不到。”
我眼含泪花,满怀深情地说,因为你没有和它共过事,所以听不懂它的语言;爷爷我和它共事很多年,对它的心里话明白无误,现在就翻译过来,说给你听——
咱家穷啊,穷得只有这一盘石磨,还是祖上传下来的,据我的奶奶言讲,是我爷爷的爷爷给石匠白干了两个月运石头的重活才换得来的。这盘石磨与众不同,直径只有七十厘米,厚约十六厘米,轻巧快捷,便于人推,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也可以推得快步如飞。咱家搭有一大间麦草盖顶的磨棚,里面安放这一盘石磨。石磨由上下两块圆石雕成,上下衔接面有人字形斜棱磨齿,中间有磨脐相连。磨的上层有两个圆洞叫磨眼,磨上层边上均匀地分布着三个透洞,拴着穿棍子推磨用的绳子。石磨安放在木制的圆盘上,圆盘周围剩有二十厘米宽的磨盘,以接住粉碎后落下来的面粉,圆盘下面是用土坯垒成的圆台。推磨人把磨棍放在腰间,可一手扶棍一手扫磨添料,推动上层就可将粮食粉碎成面粉,随后把磨碎的面粉用簸箕收到箩里,就可以箩面了,把细面粉箩到簸箩里。箩是用十二厘米左右高的薄木板圈成直径三十三厘米的圆框,一面蒙上粗绢或用马尾织的网布作箩底,有粗、细之别。盛面用的簸箩是一个方形圆角、边长约七十五厘米、深二十至三十厘米的柳编品,主要用于推磨时箩面。箩面时簸箩内放一个罗床,两头装有木板,有平行两根光滑木棍相连,在箩床上来回推拉面箩,粉碎的细粉就漏在箩下的簸箩里,这就是食用的成品面粉了。箩内的粮食粗粒子还得倒回磨眼再磨,如此反反复复五遍六遍,直到麸子少得不能再少,就算是磨面结束了。
咱家的石磨,颜色白玉般地晶莹,玉白色中隐隐又透出鸭蛋青,由“磁石”(最硬最硬的石头)雕凿而成。凿刻的一道道沟齿只要湿过水等上一夜,第二天很糙,磨面特别快,真称得起是个“神物”。由于出面的质量效率特别高,再加上轻巧好推,谁用过都说特别好用,所以街坊邻居经常置自家石磨不用,而舍近求远来用咱家的石磨。除了自家使用之外,也给街坊邻居提供了很多方便。每天推磨的一家接着一家,有的肩扛手提、有的携家带口,很是热闹,这盘石磨,从早到晚磨声隆隆,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别人家每次用了咱家的石磨后还要压一瓢磨底麸皮,作为用磨的报酬。在食粮如命、温饱难以解决的年代,这可是救人活命的宝贵食品啊!我的爷爷奶奶没有田地,就是靠着石磨挣来的一瓢瓢麸皮,研磨成黑面搭配着野菜来维持活命的。我的父亲母亲后来白手起家,借了财主家四斗小麦做卖烧饼的小本生意,夜里推磨磨面,白天烙烧饼赶集,就是靠着这盘石磨,一年后还清了财主的借一斗还八斗的三石二斗小麦,而且维持了一家四口人的生存。石磨呀石磨,真个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啊!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农村里还没有电磨和机器磨,家家户户吃面都要用石磨来磨面。有牲口的用牲口拉直径90——120厘米的大磨,没牲口的就得用人推直径60——80厘米的小磨,只好在磨道里一步一步丈量着日子的艰难。
那时的石磨就是一尊“神灵”,逢年过节要上香、磕头,供奉磨神。人们一个个对石磨都恭恭敬敬,不但用时小心翼翼,而且用过了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有时还要用白布单包裹得严严实实,以免落上灰尘,玷污了石磨。
解放后,从我记事起,咱家的石磨通常就在掌灯时分转了起来,父亲背着三四岁的我,双手握着磨杠,顶在肚子上向前推磨,磨杠发出叽叽的叫唤,磨扇发出隆隆的声响,转开了一家人的生活,转出了一家人的温饱。父亲一边推磨,一边苦中作乐,哼唱起了《推磨小调》:“磨盘都是石头生,上下相击不留情。不出磨道走千里,整日奔忙不消停。推磨好比磨道驴,圈圈相套受苦穷。磨房好似阎王殿,磨道就是剥皮厅。步步紧逼下九泉,嗡嗡如同放悲声。”但在我这不知生活苦难的娃娃听来,隆隆的石磨声就像遥远的雷声,是我心里最动听的音乐。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就像骑马奔驰,颠颠簸簸,逍遥自在。墙壁上挂着的煤油灯光柔软地摇晃,像跳舞,像微笑,是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一直照着我的眼睛,暖着我的心房,陪伴我茁壮地成长。
父亲去世后,我这个十二岁的男子汉就继承了父亲的磨杠,迈开了在磨道里周而复始的步伐。白天我上学,母亲到生产队挣工分,推磨的活都放在晚上干。有粮食吃时推过小麦、玉米、红薯干,没粮食吃时也推过干透了的红薯藤、萝卜缨、蔓菁缨、榆树皮、蒲草根,只要靠石磨磨成了粉末,填到肚里就能充饥。我管推磨,母亲管箩面。一斗有三十斤左右的粮食,一般要经过石磨吞吐五、六遍,需要三个多小时。红薯藤、萝卜缨更是难磨,其辛苦程度是难以想象的。推磨是个非常累的差事,也是个烦人寂寞的活,抱着磨杠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既枯燥又无趣,不知转多少圈,走多少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推磨是对人的体力和毅力的严峻考验。我手握木杠推着石磨转,刚开始时劲头十足,看着面粉不断流出还有一些兴奋和成就感,可时间一长就会发晕。这时候,我便鼓起红军长征的劲头,咬紧牙关,拼命坚持,一圈又一圈地推个不停。推啊推啊,越发疲乏,便闭上眼睛默默地转圈数数,推一会儿看一下磨顶还有多少粮食。推过头遍,接着推第二遍,下得快了面粗,便在磨眼里插进两根小木棒,磨眼小了,粮食就下得慢了,面也细了。就这样,推了二遍推三遍,推了三遍推四遍,推得我头昏脑胀,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圈又一圈,无尽头地走下去,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力和韧劲,即便是冬天,也常常汗流浃背,夏日的辛劳就更可想而知了。石磨摩擦发出的轰隆隆声音伴随着箩面的箩在簸箩里的罗床上咣当咣当的响声,在磨棚里回响。这一切都构成了我少年记忆中的“催眠曲”,推着推着,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扶着磨杠,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地一圈一圈地走着。为了振奋我的精神,母亲说:“马上就好,干完活,我给你擀面条”,一听能吃上面条,我就头脑清醒,来了劲头,随即磨盘快速旋转,白白的细面像小瀑布一样从磨缝里流出。母亲再晚也要给我做一顿夜餐犒劳我,吃着自己用辛勤劳动换来的美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享受。
难忘1965年,我16岁,队里的小麦获得了丰收。一入腊月,母亲就准备磨过年的白面,开始用簸箕簸麦子,把麦余子旋出来,把小坷垃捡出来,一点一点扒着麦子,扒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有一粒杂质漏网。然后将麦子倒入大斗盆里,清水淘一遍,用笊篱捞出来,控去水,倒在簸箩里,用稀抹布抹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把抹好的麦子薄薄地摊在苇席上晾晒,麦子晒大半干,就收起来,准备磨面。麦子潮潮的,磨出的面白、细,蒸出的馍白亮、好吃。
干净的麦子倒在磨上,顺着磨眼一点一点流入两扇石磨中间,随着磨动,碎的麦子大片大片流入圆圆的磨盘上。我高兴地推磨,石磨呜呜呜地转圈,春雷隐隐,瑞雪霏霏,碾下的麦片一遍比一遍细碎。石磨“嗡嗡”地唱着,白面轻轻地洒着,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不久,磨盘上就垒起了一环连绵起伏的山脉。
母亲箩面,头上蒙一条白毛巾,右手推箩,左手拍箩,细细白白的面粉落在簸箩里,就像飘着洁白的细雨,簸箕里宛如一片银色的雪原。
我热得脱下了棉袄,穿着单衣,汗水从脸上流下了小溪,浑身冒着热气,就像穿上了一身让人发热火燎的“火龙衣”。
不知不觉,五十多斤小麦已经磨成了白花花的好面。二遍、三遍面最白,母亲单独装布袋存放,用于春节包饺子,蒸大馍、蒸走亲戚、待客的小馍。最后磨出的面,又黑又粗,不太好吃,母亲用来包菜包子,等过了春节再吃。
我非常羡慕有毛驴的家庭,他们可以用毛驴拉磨,大型厚重的石磨直径在1米左右,毛驴显得格外有力,驴拉磨的效率是人力推磨的三四倍。为了怕驴在磨道里晕眩,将一块旧布蒙上驴的眼睛,这时的驴便安祥而执着地走着。蒙着眼睛的毛驴拉着石磨沉重的躯体,蹄声得得,步履匆匆,一圈又一圈,圈圈没有头。在这一圈一圈里,记载着漫长的岁月,研磨着贫穷的生活。石磨发出嘎吱吱、呼噜噜的滚动声,仿佛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永远不变调的战歌。我看到毛驴拉磨,呆呆地联想,我不也是充当了一个磨道驴的角色吗?磨道就像永无休止的时间,人就像转圈拉磨的驴,磨是谋生的工具,在磨上磨的就是吃喝,一出磨道这个圈子就会犯规,不闭住眼睛就会头晕,人就像驴拉磨一样地过着日子。
我少年时的推磨是无奈,生活所迫,不推不行。我青年时的推磨是喜欢,锻炼身体,陶冶情操。我认识到了,人生何尝不是一个推磨的过程,生活就是那个磨,人就是粮食,被生活经历一次次研磨后,除去了糟粕,留下了精华,一辈子把心酸苦难一层层磨掉,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打拼一步步走向自己想要的生活,谁敢说这样的人生经历不是一种豪华的富有呢?推磨成为我人生的一种体验,让我学会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有韧劲,要忍耐,要持之以恒,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完做好,这种收获是我一辈子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1975年从部队转业后,喜欢唱着歌推磨,就好像自己骑着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纵情奔腾,不光推出了家里的幸福生活,而且推出了美满的爱情。石磨转动的是勤劳,是喜悦,是一个又一个的丰收年景。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那石磨,就这么不停地转着、磨着,转去了我家的悠悠岁月,磨碎了汗水泡出的日夜辛劳,磨出了家庭生活中的精神快乐。磨声隆隆,声音轻快明朗,恰似天籁神曲,仿佛泉水叮咚,犹如高山瀑布,飞珠溅玉,喷涌出了幸福的溪流。在那隆隆的磨响声和哐哐的箩面声里,深情地述说着我家的酸甜苦辣、由贫变富。
石磨隆隆,岁月悠悠,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我们村,村里通上了电,购置了电磨,效率同人力相比一下提高了数百倍。从此,作为几千年农耕文明符号之一的石磨,竟然化作了历史旋律的休止符,人们在 “磨道里转圈”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钢磨取代了石磨的位置,石磨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母亲对我说,她还是喜欢吃石磨推出来的面做的饭,口感好,又香又甜。确实,电磨与石磨相比,各有优势。石磨磨面虽然慢,但没有发热过程,可以保留粮食的纯真口味;电动磨面机磨面快,但在快速研磨过程中,面粉发热发烫会破坏口感。因此,每逢过年过节之前,我为了让母亲吃到老口味的“石磨面”,就把俺家的石磨一直推到了1998年。八十三岁的母亲升入天国后,我才让家里的石磨彻底退休。
到了新的世纪,人们都买包装好的成品面粉,蒸出的馒头味同嚼蜡,擀出的面条淡而无味,就是吃不出麦子的本质原味。如今,农民像城里人一样,拿钱就能买现成的,足不出村,就有人把白馍和压好的面条送到家门口。传统的磨面也逐渐成了历史,只能活在我们这一代老年人的记忆里,只能回味咀嚼当年亲手推磨磨出来的面香,把那久违的香气铭刻在深深的脑海里。
我经历了少年、青年、壮年那个推磨岁月,石磨推出的面香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长河里。石磨虽然走出了历史的舞台,却走不出我的心中,依然悠悠转动着年轻时的往事,推磨便成了我永久的记忆。
如今踏进农村,已经很难见到石磨的踪迹了,这表明了社会的变革和时代的进步。我把这盘石磨安置在院里的显耀位置,也算是保存历史文物,见物思情,便会引起我对石磨那挥之不去的记忆,通过今昔对比,能够找到一种忆苦思甜的乐趣,更加感恩与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
我给二孙子喜年翻译完了石磨的心里话,他很感兴趣,也有所感悟。他激动地说:“磨声隆隆说当年,推磨精神记心间。创新继承先人志,艰难困苦只等闲。等我当家之后,要和大哥喜欢商量一下,不让这盘石磨再在露天接受风雨的洗礼,要请它进入家庭博物馆珍贵收藏,供后人瞻仰祭拜,作为传家宝世世代代永远传承下去。我要告诫子子孙孙,这盘石磨的实用功能虽已消失在历史的云烟之中,但现实的磨盘却没有停下来匆忙的脚步,时间还在转圈,地球还在转圈,日月也在转圈,生活也在转圈,握在手中的磨杠也在不停地变换形式,只要迈开步,不停步,有韧劲,能持之以恒,成功与幸福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