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妗母

今天是2018年10月31日，再有几天就到农历十月初一（公历11月8日）了，这一天是进入寒冬季节的第一天，由生者的御寒加衣，想到了死者的防冷需要，人们约定俗成，就把这一天称为寒衣节，又称“祭祖节”，特别注重祭奠亡故之人，谓之送寒衣。寒衣节与春季的清明节，秋季的中元节，并称为一年之中的三大“鬼节”。 为免先人们在阴曹地府挨冷受冻，这一天，人们要焚烧五色纸，为其送去御寒的衣物，并连带着给孤魂野鬼送去温暖。“十月一，烧寒衣”，抒发了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反映了后人对先人的崇敬，承载着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同时，这一天也标志着严冬的到来，所以也是父母、爱人等为所关心的亲人们试穿御寒衣物的传统日子。

即将到了今年的寒衣节，冷风凄凄，细雨蒙蒙，因为思念，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在这个“欲断魂”的日子里，我的心里倍添感伤，但愿我那至亲妗母在天国里也能感受到我对她的怀念。

回忆无休止，不断涌心上。那些曾经的画面在思绪的牵引下，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地涌现，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至亲妗母在世时的点点滴滴、片片张张。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奶奶和妈妈争相问我，她两个谁待我最亲？我童言无忌，根本不看她俩特别期待的脸色，脱口就说：“妗！”（舅母的本地俗称：敬jing）闹得她俩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不断和同学们打架，打架的起因都是因为妗母。我们当地的民间风俗，千年流传，人们可以把“妗”（字典读音jin,释义为舅母。本地乡音：敬jing）当做口头语“×恁妗你哩”骂着玩，不当回事，也没人计较。我却不行，谁敢给我带口头语“×恁妗你哩”，我就和谁拼命，并且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

我成年后，谁敢给我带出那句“口头语”，我就立即“回敬”他的母亲，不怕弄得别人下不了台。

我结婚成家后，每当妻子一不小心，无意之中带出了“×恁妗你哩”这句口头语，我就拿啥扔啥，骑着车子就跑，一走就是一晌。等我回到家来，就会把看望妗母所买礼品的单据递给妻子。妻子面对越来越昂贵的“罚单”，最终心疼地自己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完全彻底地改掉了这个毛病。

我上班期间，经常抽出业余时间去看望妗母。我退休以后，时间充足，前去看望妗母的次数就更多了。在发工资实行银行卡之后，我居住在农村，每月领取退休工资，必须到途径妗母村庄的西陶农行。我只要一拿到钞票，就习惯先到农行东邻的生活超市去买妗母最爱吃的东西，回程中间先到妗母家里去孝敬妗母。我心里想着，妗母是我至亲长辈中唯一健在的老人，她在我的前面为我阻挡着死神，她活得越久，我就更加长寿。我时刻注重她的身体健康，我特别珍惜我的妗母。

渐渐地，家里人和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妗母待我最亲，我的至亲（释义：关系最近或最要好的亲戚）就是妗母，再也没人敢在我的面前还说那句“口头语”了。

妗母是个名门之后，她是山涛的嫡系后裔。

山涛，（205—283），字巨源，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大虹桥乡西小虹村）人，三国曹魏及西晋时期名士，是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中的老大。晋武帝时曾任吏部尚书之职，凡甄拔人物，各有题目，称“山公启事”。他廉洁自律，勤政爱民，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文学家。

在晋朝发生“八王之乱”以后，各派政治势力互相残杀，时局变化频繁，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动不动就会脑袋搬家，时不时就会惨遭灭门之祸。山涛的子孙们为了保全性命，纷纷逃出京都洛阳，散居全国各地，隐姓埋名，落脚谋生。山涛的嫡系子孙为了保护老祖宗山涛的坟墓，以便于逢年过节祭祀香火，就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冒险留在了故乡，从山涛故里西小虹（jiàng）村向南搬迁三里地，另起了一个村庄，虽是一马平川地，却起了个村名“高山座”，村里人全都改性“崔”，其中的深刻含义就是“高人山涛后代居住的地方”，以示永不忘本，万代兴旺。时至今日，每逢山涛的祭祀大典，高山座村的崔姓族人仍然按照千年惯例，要站在最前列先烧头一把香，以彰显自己是山涛嫡系后代的历史地位。

我的妗母名叫崔秀英，高山座村人，生于1922年2月15日（中华民国十一年）农历正月十九，壬戌年【狗年】壬寅月甲寅日，《地母经》卜曰：岁下逢壬戌，耕种宜麦粟。低下虚用工，漂流无一粒。春夏灾瘴起，六畜多灾疫。这是个大灾之年。

她的娘家很穷，十岁就被卖到了大地主家当了丫头，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一天到晚累死累活，难得温饱。

1938年春天，八路军派人来到小董村北岳庙宣传抗日，动员参军，摊派征兵。我的舅舅陶光亮逃荒在小董村孙祥峰家对门居住，因生活无着，就顶替小董村人当兵，参加了八路军129师386旅补充团。他多次参加战斗与掩埋尸体，后因伤病退伍。

共产党在解放区建立民主政权，减租减息，提倡自主婚姻，烧了妗母的卖身契，把妗母解放了。我的舅舅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虽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家中一贫如洗，但妗母不嫌穷，不怕苦，就极力反抗家里父母的阻拦，义无反顾地于1946年春天，嫁给了距家八里地的西陶乡陶村农会主席俺舅舅。

俺舅舅当共产党的干部直正无私，搞土改时，他把地主家的好房子、好田地都分给了穷人，自己只分了两间喂牲口的破草房和四亩盐碱地。虽然日子过得非常艰苦，但舅舅和妗母却夫妻恩爱，喜笑颜开。1947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日早八点半，我的表哥陶平定出生。1959年春天，我的表妹陶藏（cáng）出生。一家四口，儿女双全，虽然贫穷，其乐融融。

我就像个小猫小狗，谁待我最好，我就待谁最亲。妗母待我最好，妗母就成了我的“至亲”。妗母待我好到了不能再好的境地，她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忆犹新。

我比表哥小两岁，因为喜欢和表哥结伴玩耍，所以我幼时以及上学后的寒、暑假，大多数时间都在妗母家度过。我长得身体瘦弱，妗母尤其对我最娇。她常常对我讲，她有一个胎儿与我同年，不幸失去，我长多大，她的胎儿就应该长多大，她看见了我，就好象看见了她的胎儿，她把对胎儿的爱全部倾注到我的身上，把我这个酷似舅舅脸庞的外甥看得比自己的儿子更加重要。妗母给与我的溺爱用“比山高、比海深”都不足以形容，妗母虽然身材矮小，但她心灵的高度依我看比泰山还高。

在那物质生活特别贫瘠的五十年代，妗母曾经暗藏过一个白面馍馍，舍不得让表哥一个人吃，一直等到我去了她家，她才舍得拿了出来，分成了两半个。我拿着这半个白馍馍，激动得哭了，表哥也跟着我哭了。

三年困难时期，俺这里的农民连树皮草根、野菜麦秸、红薯秧、棉花壳、玉米芯也都吃光了，饿死的人很多。舅舅、妗母和表哥都饿得患了“浮肿病”，自身难保。妗母怕我被饿死，就做了四个用“雁屎”烙成的“小鏊馍”半夜里偷偷地给我送来，我吃了妗母送来的“小鏊馍”，才侥幸活得了性命。

分田到户以后，舅舅家的日子好过了。只要我到舅舅家走亲戚，妗母都会给我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然后端到我的手中。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下去，等我吃到碗底时，总会发现里面还藏有两个荷包蛋。只要我吃得高兴，妗母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比吃了蜂蜜还要甜。

在冰天雪地的寒假里，我到舅舅家和表哥玩耍。舅舅家没有木床，睡的是用棉柴与豆秆堆成的“弹簧床”，铺在上面的是一尺厚的布褥子，里面装着被碾柔的长麦秸。我和表哥在“弹簧床”蹦够了，跳累了，就携手并肩，倒头就睡。半夜里被尿憋醒，表哥下床撒尿，我也要起身跟着下床撒尿，妗母却按住我不让起来。她心疼地对我说：“你就躺在床沿上撒尿吧，麦草装得厚，尿水往下渗，上面不会湿，你的体格弱，恐怕你下床受凉得感冒，尿吧，尿吧！”

1962年，我家里贫穷，孤儿寡母没有劳力。为了眼前利益，为了糊口生存，我的母亲在我小学五年级下学期就不让我上学了。我的妗母在地主家当丫头时耳濡目染，见多识广，深知读书的重要。她听说我不上学后，就跑到俺家数劝我的母亲说：“姐姐呀，古人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不叫孩子读书，就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穷下去；若是叫孩子读书，才会有改变穷面貌的希望。”俺母亲不听，妗母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给我母亲磕头说：“俺外甥的活我来干，俺外甥的学费我来拿，你至少得让俺外甥拿个小学毕业证，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说得俺母亲无话可说，赶紧搀起了我的妗母，只好答应又让我继续上学。

在妗母的强力支持下，我才又上了六年级，终于拿到了小学毕业证。

1963年夏天，我以特别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武陟五中。9月3日，我的妗母用卖口粮的钱替我交了学杂费。他特别关注我的学习成绩，经常激励我好好读书，一直支持我上到了初中毕业。

我当兵转业到了武陟县粮食局，在秘书股里摇笔杆。后来刮起一阵风，岗位讲文凭，局里一统计落实，我虽然文笔不错，胜任本职工作，但连个初中毕业证也拿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给弄丢了），所以局领导通知我要么带职上学补文凭，要么下岗当工人。我感到很丢人，处境很尴尬，心情很懊丧，气鼓了肚子无处发泄，就跑到舅舅家里向妗母流泪倾诉。妗母听后哈哈一笑说：“带职带工资上学，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你感到丢人是好事，更能激励你加倍发奋读书。指俺外甥的天赋聪明，要补就不要补中学，反正是上学费工夫，要补咱就补大学，补它十个八个大学文凭叫他们看一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笑话俺外甥！”

妗母的这番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顿时哭脸变笑脸。在妗母的激励下，我成功地参加了成人高考，经过几年的日夜拼命攻读，终于拿到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工商经济管理专业两个毕业证书，并且考评上了经济师。

当我拿着两个大学文凭和经济师资格证去向妗母报喜时，妗母给我煮了三个红鸡蛋作为奖励，并且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将剥了皮的熟鸡蛋一口一口喂我吃。这可是世界上对我最高的奖赏啊！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会泪流满面。

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够成个文化人，能够写出这些文字，完全是妗母的天大功劳。　

追忆我母在世之时，我母与妗母情同姐妹。1998年元月6日，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妗母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与妗母的感情在哀号中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坎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曾经幻想着，如果母亲还健在，她俩能够时常在一起唠不完的家常嗑，说不尽的亲情话，接受别人对自己儿孙的夸赞，在孙辈的婚礼上享受着幸福，一起在夕阳的美丽中尽情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那该有多好啊！但幻想总归幻想，已经无法实现了，让我每每无限惋惜，痛断肝肠。

我特别敬佩妗母的志气。她在选择自己的婚姻时，面对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强制诱惑，坚决不做地主家的小妾，甘作穷长工的妻子，住间草房不怕冻，喝口冷水比蜜甜，安贫乐道，以苦为荣。

舅舅一根扁担两条绳，卖竹货藤编，卖日杂百货，四处奔波，挣钱养家。妗母含辛茹苦地养育儿女，耕种田地，用坚忍和不屈默默地战胜困难的炙烤，用勤劳和汗水以及不卑不亢的生活态度诠释着女性的伟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舅舅家由穷变富，家业辉煌。表哥在焦作市里当上了干部，购置了好几套房产。表妹在武陟乡镇开了家大型车业超市，生意兴隆，日进斗金。2000年舅舅以82岁的高寿离世登仙，撇下了妗母在农村独自生活。表哥要接妗母到市里养老，妗母过不惯城里的环境，闻不惯城里的空气，一天也不愿多呆，坚决地又回到了乡下。表妹想让妗母搬到她家居住，妗母刚强志气，非要自己过。为这事表妹经常责怪她，说她不会享福，还让我这个有面子的外甥帮着说服她老人家。我多次劝她到表妹家去享几年清福，妗母却死活不答应，一直说住闺女家既不合农村老道理，又不合自己的一生老习惯，自己生活能够自理，不想拖累儿女，和老街坊邻居在一起过着高兴，依然坚守着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置下的老家业。

我特别敬佩妗母的善良。她笑容可掬，仁爱慈祥，见人不笑不说话，待人接物很热情，出手实在穷大方，心诚割肉不嫌疼，乐于助人热心肠，谁家有事忙不停，邻里和睦多忍让，与人为善没纷争。她经常关心着这个，嘱咐着那个，言语间满是呵护深情。 

我特别敬佩妗母的贤惠。老人家的贤惠在村里有口皆碑，年青的时侯儿女拖累，家里光景比较清贫，那时正赶上“合作化”时代，起早贪黑给生产队劳动，为的是多挣一点工分补贴家用。她黑夜里灯下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家务活全都揽下，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无怨无悔。改革开放后，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可她也一天比一天老了，仍然歇不下来，又照料孙女、孙子，小孩们一天比一天大了，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儿女们说她是个好母亲，孙子、孙女们说她是个好奶奶。邻居们一提起她，都说她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我特别敬佩妗母的勤劳。她八十多岁了，仍然腰板挺直，容光焕发，浇水种菜，打扫街道，整理卫生。各种蔬菜长成了，她挨家挨户给别人送去，听到了别人的感谢，她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特别敬佩妗母的养生。她粗茶淡饭，不断劳动，心胸开阔，与世无争，积德行善，其乐无穷。她经常与少年儿童和青年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使得她的心理永远保持着年轻。

农历癸巳年四月十八日（公历2013年5月27日星期一），我的至亲妗母劳苦功高、功德圆满地走完了她人生九十一岁的坎坷路程，无疾而终，坐化升仙，驾鹤西去，走的时候极为安详，灵魂飞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到了妗母大人发葬的日子，天气晴朗，繁花似锦。我们这里老人活过九十岁就是高寿，称为喜丧。妗母的生前友好、亲戚本家、街坊邻居、儿女朋友，一波接一波的人群都来送行。村庄内、街道上、院子里披麻戴孝的人群都是白花花一片，人头攒动的吊唁者有条不紊地按照程序祭拜，满院的花圈、牌幛上都写着歌功颂德的挽联和诗词。我触景生情，赋诗一首，挥笔落墨在了祭文的下方：

人寿七十称古稀，妗母九十是奇迹。

 无疾而终含笑走，飞升天宫换仙衣。

 丝弦悠扬传心波，锣鼓喧天表情意。

 夕阳落山贺新天，礼炮高鸣悲歌啼。

催人泪下的唢呐和振耳欲聋的锣鼓把葬礼的气氛推到了极点。

我跪在妗母的遗像前，眼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转着圈，终于忍不住，“唰唰”地流了出来。在我的至亲长辈中，妗母是对我恩重如山、关系最密切、最受我爱戴、最后逝世的慈祥老人。她九旬耄龄，足称高寿。

我的至亲妗母啊，您老人家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再也不能聆听您唠嗑家常，再也不能向您倾诉我的内心世界，再也不能给您端茶倒水，再也不能与您分享人间最美的口福。从此一抔黄土，让我的眼泪长流不尽，夜半难眠，魂牵梦绕，我只能与我的至亲妗母做永久的别离。我只有以泪洗面，眼里泣血，肠断心碎，再多的泪水也换不回来我的妗母至亲。

至亲妗母一生经历了新旧社会两重天，苦尽甘来，正赶上流金溢彩的幸福日子。天不幸，让善良老人不得永寿；地不该，使菩萨心肠世上难寻。人世间有太多的感天故事，好像就在昨今；红尘里有太多的动地经历，在人们心中竖起了丰碑。生世的妗母，天堂的英灵，您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九十一个风雨春秋，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亲人间的喜怒哀乐，已是过眼烟云。特别感谢我的妗母，在您的言传身教影响下，我会更加地热爱生活，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享受生活赐给我的美好时光，健康快乐每一天，幸福平安每一天！至亲妗母啊，最能长久铭刻在我心中的，就是您那传给我做人做事的不朽精神！

我的至亲妗母啊，您走了，我品尝了失掉至亲的人间至痛，透过迷离的一双泪眼，无尽的思念之后，那就是您生前的音容笑貌、高尚品德。您留给我的做人典范，我要发扬光大，严格遵循。

我远去的至亲妗母啊，愿您在天国平安幸福，永远欢心！

（孙巨才写于2018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