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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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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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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带福来

 

我和妻子成家后,妻子从来不愿向我提起她的娘家亲戚。我也对此一无所知。

1975年初春,我的大儿子出生八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儿子闹着要吃奶,饿得哇哇大哭。我的母亲把孙子抱在怀里,急得来回转圈,无论怎么拍哄也安生不下。我下班回家看到此景,心想妻子也许会在加班,就立即骑上自行车赶到公社卫生院前去接她。

妻子当时是公社卫生院的妇产科医师。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询问妇产科护士,护士说,单医生已经下班了。我说,她没回家,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到底干什么去了?护士急忙给我指了指说,她刚骑自行车向西走了,你快去追她。我顿时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把车轮蹬得飞快,拼着命向西猛追。

我急赶了三里多地,远远地看到妻子进入了一家院子。我加快速度,紧追不放。当我在院门外听到妻子正在屋子里亲切地和一个男人交谈时,我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就好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扔下了车子,卷起了袖子,想要冲进屋子狠狠扇她一记耳光,不打她个鼻嘴冒血难解我的心头之恨。

当我冲进屋内之后,赶紧变换成了一副笑脸。只见妻子正在为一个老人测量血压。我很尴尬地埋怨妻子说,你上班那么辛苦,下班了还出诊,应该给我打个招呼,让我骑车带你。

妻子向我介绍,这个老人就是她的亲舅舅。我赶紧亲热地随着妻子喊起了舅舅,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后来我得知舅舅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心里就对他充满了怜悯。为了不耽误妻子抚育宝贝儿子,我就常常代替妻子去照顾舅舅。时间长了,舅舅就给我讲起了他的过去经历。

舅舅生于1907年的冬天,住在离俺家西去三里多远的贾村,家里薄田两亩,娶妻生子,1932年表哥狗娃出生,一家三口穷日子过得还算可以。1942年河南省发生大饥荒,到处都是被饿死的老百姓。舅舅带着老婆孩子,为了逃个活命,就扒上火车逃到了西安,又从西安逃到了兰州,在黄河边上给一家地主放羊为生,总算是每天都能吃上饭了。

有一天舅舅一家正在吃午饭,遇上了杂牌队伍前来抓兵,二话不说,绑起舅舅就走。舅妈披头散发,发疯撒泼,破口大骂,上前抢人,把一个当官的手咬得鲜血直流。这个当官的就随即一枪,当场打死了舅妈。年刚九岁的表哥狗娃嚎啕大哭,骂声不绝。这个当官的就用枪托猛击表哥的头部,狗娃表哥也立即死在了地上。舅舅面对妻死子亡的惨景,痛不欲生,要求当官的也给他一枪,一家团圆齐上天堂。当官的却恶狠狠地说,哪有那么便宜,你顶着壮丁的数字哩,死也叫你死在战场上。

在被押送的半路上,舅舅随着四个壮丁寻机逃跑,被抓了回来。按军法这五个逃兵都要被全部枪毙。在背后开枪时,舅舅的脑袋猛然偏了一下,子弹从耳边飞了过去,四个逃兵死了,单剩他还活着。行刑者正要再补一枪,一个当官的说,算了,算了,逃兵只是一枪之刑,既然一枪开过没死,就留下他到战场上再去死吧。

在一次战斗中,兵败如山倒,硝烟弥漫,各自逃生。舅舅乘着混乱打黑枪结果了那个杀害了他老婆孩子的当官的,扔下枪拼命逃窜,先是逃到西安拉黄包车谋生,后来打听到故乡有了收成,就又独自一人返回了家乡。

舅舅已经苦熬到六十八岁了,一个头发早已苍白的孤独老人,经常坐在自家院子里,靠在藤椅上,轻轻地摇着一把老葵扇,望着西方渐落的夕阳出神,口里不断喃喃地念叨着早已死去的老婆孩子,祝福她娘俩能够过上幸福日子。这是我见到的最孤独的留影。面对老人那怀念亲情的目光,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那样地沉重,总是有份无法诉说的悲痛。

1975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妻子特别兴奋地告诉我,她舅舅家的表哥狗娃回来了,舅舅热烈庆贺他们父子俩相隔三十二年的久别重逢。邀请我们明天准时前去贾村参加欢庆宴会。我很惊讶地问,表哥狗娃不是早就死去了吗?又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个表哥来!妻子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就非常详细地给我讲述了奇迹发生的来龙去脉。

那年表哥被枪托猛击头部,立即就昏死在了地上。到了第二天,地主来收回出租房,发现表哥还有一口气,就掩埋了舅妈,把表哥救回到了他的家中。半个月后,表哥恢复正常,就开始为地主放羊。他对地主感恩戴德,知恩报恩,就无论家里家外,拼命干活。地主看他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圆脸蛋,高鼻梁,耳朵很大,一脸福相,就认他当了自己的“干儿子”,让他过了六年衣食无忧的平安日子。

1948年秋,不满十六岁的表哥也被国军抓了兵。他在战场上随着长官反戈一击,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一次全连急行军去守卫一个高地,半路上表哥被敌机炸飞了一只左脚,随即被送回到了后方医院治疗。后来,全连一百多人从高地上无一生还,回国时单单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表哥装上了假脚,转业到了甘肃酒泉开汽车,外表上和正常人一个模样。他忠厚老实,工作积极,后来升任为酒泉市汽车运输公司的总经理。他娶了一个中学教师当妻子,生下了两个虎头虎脑的乖儿子,小日子过得很叫人羡慕。在“文革”中,表哥因为苦大仇深,根红苗壮,立过军功,精明能干,不但没有遭受过任何冲击,反而作为革命干部的代表,当上了市汽车运输公司革命委员会的第一副主任。

1975年春天,表哥祸从天降,在劫难逃。被人揭发,表哥的“父亲”就是兰州的一个地主,表哥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是混入我党、我军的“阶级异己分子”(即指:地主、资产阶级等剥削阶级分子。他们假装进步,假装革命,或隐瞒成份,混进了革命队伍。他们利用各种机会和权力,破坏共产党的政策,替敌人替地主阶级办事,欺压人民群众。这些人就叫做阶级异己分子。就是指那些混入无产阶级政党和革命队伍内部的敌对阶级分子)。揭发材料经派人调查,基本属实。

表哥不服,极力翻案,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关在了监牢中面临死亡。表嫂的娘家哥哥申德清是市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在妹妹的苦苦哀求之下,整天绞尽脑汁想为妹夫开脱,就疏通关系,让表嫂暗中与表哥见了一面。

也是祸带福来,命不该绝,表哥死到临头,垂死挣扎,脑子里灵光一闪,眼前又重现了三十二年前母死父亡的悲惨场面。他向表嫂诉说,当时母亲被打得脑袋开花,父亲后来被当成逃兵枪毙了。他只是给地主家放羊,说他是地主的儿子是冤枉的。表嫂追问他老家究竟是什么地方,表哥说那个时候年纪小,记不清,苦思冥想,只想起了“河南贾村”四个字。

表嫂的娘家哥哥申德清副局长得知这个信息后,如获至宝。就带领了两名很精干的侦查员连夜启程,坐火车来到了河南省公安厅。公安厅里恰巧有一个他当兵时的亲密战友,对他的工作特别配合,给了他工作上的各种方便,帮助他从河南省四万八千零八十一个行政村中找出了所有“贾村”(包括同音)的信息。然后根据妹夫的残存口音对比又缩小到了豫西北地区。申德清副局长和两名很精干的侦查员确定了十二个最有可能的村庄,开始了日夜奔波,到处询问,凡是这些村里现年四十三岁左右的失踪男人都成了他们重点访查的对象。十一个重点村耗费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两个侦查员劝副局长别查了,还是先回酒泉问清楚了再来。申德清副局长也只好答应,查罢这最后一个村,无论结果怎样,就立即返回甘肃酒泉。

这三个人坐汽车最后来到了真正的“贾村”,刚一下车就恰巧碰见了舅舅在跟前来回转悠。

申德清副局长问老人:“我们去贾村的大队部怎么走?”

舅舅回答:“听你们说话不是河南人,去贾村大队部干啥?”

申德清副局长说:“我们是甘肃兰州的,来这里寻查一个四十三岁左右的失踪男人。”

舅舅说:“大队干部都是年轻人,他们还没有我知道得清楚,问我一个人就行了。”

申德清副局长说:“1942年前后,这村里有没有去过兰州逃荒的?”

舅舅不知是福是祸,不敢贸然回答,就特别警惕地说:“问这干啥?”

申德清副局长说:“有一家三口人在兰州的黄河边上给一家地主放羊。后来女人被打死了,男人被当成逃兵也给枪毙了,只留下一个九岁的男孩被枪托猛击头部昏死了过去,半个月后才恢复正常。现在这个男孩当了干部,有人揭发他的父亲是地主,他是隐瞒成份,被关了起来。我们就是想找到他父亲的本家近支,想证明一下他的父亲生前不是地主。”

舅舅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说:“我就是那个男人,我是贫农成份呀,我就是这个男孩的亲生父亲。”

申德清副局长说:“那个男人不是被枪毙了吗?”

舅舅哭着说:“子弹从我的耳边飞了过去,我没有死成。”

两个侦查员说:“老大爷,要讲真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申德清把舅舅搀扶了起来反复打量以后对两个侦查员说道:“他说的是真话。细看他的面容和我的妹夫一模一样。”

申德清副局长和两名侦查员在舅舅的协助下非常顺利地取好了所有需要的证明材料,通过大队、公社、县里三级盖章,圆满地达到了目的,马上就返回了甘肃省酒泉市。

表哥很快就被放了出来,祸带福来,不光官复原职,而且不久又官升三级,担任了市交通局的第一把手。

表哥当年四十三岁,平时身体素质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体质恢复得特别快。一切工作就绪之后,他归心似箭,连做梦也是想到老家去看看,整天脑海里出现的都是父亲的模样。他加紧准备了十来天,准备了两辆司机室里有双排座的大卡车,车厢里装满了牛羊猪肉和各种食材,请申德清副局长领路,和妻子与两个儿子一道认祖归宗,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往故乡开来。酒泉东到兰州1475里,兰州东到郑州2245里,郑州北到武陟县城125里,县城西到贾村45里,四个司机轮换开车3890华里,在上午11点33分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表哥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村容村貌,神使鬼差地触发了密封了三十多年的那根脑神经的开关,又想起了幼年的记忆。他想起来了,是他三岁的时候,奶奶就整天反复教他说“河南、贾村”之类的许许多多的名词,几十年风雨的冲刷,只剩下了这四个字的“家乡密码”,让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回归故里的神奇钥匙。他踏着布满青苔的小路,走近了自己童年记忆里的家门,看到了家门外的几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鼻子一酸,禁不住伤心流泪。人生里再简单不过的回家,他却要整整相隔了三十二年才得以实现,算不算久别?算不算迟来?他五味杂陈,感慨万分。

近家情更怯,愧对父母恩。表哥的脚步停了,望着几十年未变的斑驳残破的老屋,不敢迈进。在几个邻居极度兴奋地呼喊中,六十八岁的舅舅拄着拐杖迎了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三十二年没有见过面的亲生儿子,泪流满面,扔了拐杖,急步上前,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嘴里不住地哭喊:“狗娃,狗娃,我亲亲的儿啊!”表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在地上向舅舅磕起了响头。

表哥站在老屋里,不停地抚摸着幼年时自己曾经胡写乱画过的墙壁。躺在幼年时睡过的土坑上,久久不想起身。过了一会,他又一个人跑到老屋外的高岗上,呆呆地望了又望。他很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不叫谁去打扰他。他的心在外流浪了三十四载,这一次,四十三岁的表哥的心灵不再孤苦漂泊,真真切切地回归到了故乡的这块热土。

表哥带来的四个司机中有两个是很杰出的厨师,把两个车厢里装满了的牛羊猪肉和各种食材全都做成了宴席。表哥邀请亲戚朋友和全村男女老少都来赴宴,热烈庆祝父子重逢,全家团圆。

我和妻子抱着儿子准时参加了表哥举办的庆祝宴会。在盛大的宴会上,表哥深有体会地向大家说:“我每到一个人生关头,都是祸带福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每当我遇到了灾祸时,祸福相连、因祸得福这些古语就占据了我的脑海,激励我勇敢面对,顽强坚持,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的话大家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就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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