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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巨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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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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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员”

 1979年的春天,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全党开始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来,我就在这个历史转折点从部队转业到了沁河县供销系统。

县社的领导同志在征求我对工作地点的意见时,向我提出了一大串的地名,但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要数金城公社供销社了,先不讲它是全县出了名的先进单位,单单它的第一把手是个“远动员”这一点,就牵得我心驰神往。我不禁联想到,强将手下无弱兵,老远动员属下肯定有那么一帮子热爱体育的年轻人,这对于我这个最爱蹦跶的篮球迷来说,该是多大的福音呀!我真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那里去报到。

在金城公社供销社的办公室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笑容可掬地欢迎了我:“哈哈,真是解放军的作风,雷厉风行,刚打罢电话,人就顺着电话线‘呲溜’来啦。”他手脚麻利地替我搬椅子、倒洗脸水,嘴里还哼着地方戏怀梆的老调:“叫声伙计别眼生,来这儿就如到家中……”我趁着这个空儿,打量起了我首先接触的这位新同事。他的一身打扮土得不能再土,背有点儿驼,头剃得铮亮发明,花白的络腮胡子,有两只像用高粱篾儿划出的笑眯眯的小眼睛,上排的大门牙特别爱出风头,很调皮地阻扰他的嘴唇一直合不拢,真是天生的一副笑脸,一直都是喜气盈盈。我从他特爱逗乐的举动来看,假如开设一个专治生气的医院,他定会成为一位出类拔萃的主治医生。

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随着这位老同志嘴里逼真的戏剧舞台上花旦登场的锣鼓点,飘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她长长的眼睫毛,一双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活泼伶俐的身材,薄薄的嘴唇,看模样就是一个很容易打开的“话匣子”。只见老同志对女同志双手一拱:“贵客光临,有劳春华小姐多多费心”,接着就是一个很标准的舞台转体动作,又向我低头拱手说道:“老朽急务在身,不能奉陪,万望恕(呐)罪。”这个名叫春华的女同志只是白了白眼。我却笑得肚子疼,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但那老同志却丝毫没有顾及我的笑声,仍然一本正经地嘴里打着惟妙惟肖的锣鼓点儿,双手舞着一条平车的拉袢,一路台步走了出去。

春华是供销社的会计,也是一个爱说爱笑的热闹人。他一边帮我安排住处,一边热情地和我攀谈了起来。我急于要知道这里的体育活动情况,就忙向她打听:“咱的主任是运动员,这里的年轻人不用讲也都很爱打球吧?”

“什么?运动员?咯咯咯咯……”春华擦了擦笑出的泪花说:“他哪懂得啥叫体育呀,你没瞧见他刚才在咱们面前的那个样子,他是农村唱戏出身,叫他唱个三花脸还差不多。”

在我的丰富想象里,这里的一把手一定是个身材魁梧、举止潇洒的老运动员,怎么会是那个弯腰驼背、爱说爱闹的老职工呢?我急忙问春华:“真是他吗?为什么县社领导说他是运动员呢?”

“那是他的外号,提起这个外号,还大有来头哩。”不等我寻根问底,春华就快嘴快舌地向我讲起了“远动员”的故事……

老主任名叫云东元,自从咱供销社开张那一天起,他就是这里的当家人。他的手脚和嘴巴一模一样,从来不肯闲着。他当官不像官,整天和营业员一样拉车下乡,送货上门,是个出了名的老先进。

老主任有个远房侄儿名叫云中飞,小名叫狗蛋,原先也在这里站柜台。他的心眼儿真不少,很可惜全让一个永远用不完的坏心眼给压住了。他整天钻孔弄眼,变着法子捞油水,老主任经常在背地里数落他。为此,云中飞对老主任怀恨在心。谁能料到,后来云中飞一造反,竟然飞到县社当上了第一把手,成了老主任的顶头上司。那些年头,工厂里烟囱不冒烟,机器不转圈,物资供应非常紧张,“开后门”和空气一样到处流通,“批条子”成了云中飞的唯一正常业务。

有一次,全县很不容易分配到了三十辆上海产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云中飞大笔一挥,就批给了金城供销社十辆。为了平息其它供销社负责人的强烈不满,云中飞专门为此做了一个长长的政治报告,并且再三强调,金城公社是革命老区,那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不理解的话,请云东元老主任再做补充。老主任也真给人家远房侄儿云中飞捧场,就立即站起来说:“俺公社的通讯员就没有车子骑,卫生院有五名医生是徒步下乡巡诊,粮管所有三名社库保管员是工作急需,还有个左腿在朝鲜战场上受过伤的老兽医,这次就是说到天边也得给他弄上一辆骑一骑。”云中飞听后眉开眼笑地弹着烟灰说:“是啊,是啊,你回去就按这样分。”

老主任临回来前,云中飞偷偷塞给了他一张纸条,他打开一看,上面有八位达官贵人的大名,不外乎是云中飞要巴结的人,或者是很巴结云中飞的人,有两位没带官衔,那是云中飞最最亲密的“女朋友”。

老主任一回到金城供销社,就立即把自行车分配出售给了他在会议上所说的那十个人。

当那张纸条上的十位“贵人”去云中飞那里告状后,云中飞立刻把老主任通知到县社办公室,跺着脚大喊大叫:“老叔呀,你是不是存心要办我丢人?!”

老主任不紧不慢地回答:“小狗蛋,你咋了,老叔就是按照会议上的表态分的呀。”

云中飞勃然大怒,指责老主任破坏了他的“一元化”领导,并要老主任必须做出深刻检讨。在一次供销社负责人的会议上,老主任冷不防公开地口头检讨了“擅自分车”的严重错误,闹得全场一片哗然。云中飞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如坐针毡。他没等老主任检讨完毕,就偷偷地溜出了会场。云中飞暗自思量:“对云东元这种不听招呼的倔犟驴,拉不过来就得彻底打翻在地!如果不抢先下手,他把我的不光彩的事儿一齐往外端,还会有我的好果子吃吗?云东元呀云东元,不是恁侄儿不讲仁,而是你老叔太不义,我非叫你当个‘运动员’不可!以后只要有运动,我就先叫你在深水里扑腾扑腾,叫你永远在我面前张不开嘴。”

那些年的冬天都是搞运动的季节,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老主任真的成了一个“三季流汗拼命干,冬季挨斗受批判”的老“运动员”。

有一年冬天的运动是“清理阶级队伍”,不用说老主任首当其冲。云中飞特别指示,老主任当过杂牌队,一定要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能翻身。那天老主任刚被押上使人毛骨悚然的批斗台,两个运动积极分子就跳上台来按下了老主任的头,别起了老主任的两只胳膊,叫他架起了“土飞机”。老主任的基本功确实过硬,他充分发挥了驼背的特长,飞机头栽地,飞机翅膀冲天,不闪不动,姿势标准,活像个杂技团里的软功演员。无论积极分子怎样喝问,老主任总是一声不吭,直到屁股上挨了一脚,他乘机借着这个动力在台上翱翔了一圈后才压低嗓音说道:“我也想老实交代,可就是开着飞机不能发言。”主持人无咒可念,只好撤销了老主任的“飞行员”职务。

老主任一“着陆”站好,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就在我十三岁那年,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我正沿门乞讨,被那个‘一头好脸,一脸好头’的杂牌队长吴二秃硬拉去当了他的勤务兵。那家伙每天夜里怕起床撒尿受冷,就命令我听他的召唤及时把小尿壶递到他的被窝里。我才不甘心伺候那个王八蛋哩,就暗暗在他的小尿壶底下用锥子拧了个小窟窿。在夜里,吴二秃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意外地尿湿了床;天明后,吴二秃发现了这个秘密,就拳打脚踢把我赶出了门。”老主任边讲边比划,好像在舞台上演大戏。主持人为了压住台下的哄笑,赶忙厉声喝问:“你吃过‘罐饭’没有?”

“吃过。”

“吃过多少回?”主持人一边记录一边紧追不放。

老主任眨了眨眼说:“吃过多少回我真记不清了,每逢我到离村八里的大北地去干活的时候,俺娘每次都去给我送‘罐饭’。”

“胡扯!我是问你吃过多少家老百姓的‘派饭’?!”主持人气得拍了一下桌子。

老主任挠了挠头回答:“哎呀呀,那可太多了,我小时候讨饭那功夫,哪一天不吃他三十家二十家的。”

台下顿时笑浪澎湃。主持人为了力挽哄笑的狂澜,只好对着麦克风大喊:“把他轰下台去!”指使人赶紧把老主任拉下了批斗台。

又到了冬天,这次运动是“一打三反”,被首先开刀的还是老主任。云中飞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把大会斗改为了单个批,精心组织了十几个人的专案组来撬老主任的口,把老主任关到了县社的地下室,非逼老主任承认贪污了五千块钱不可。文臣武将,阵容吓人,“公堂”刑具,样样齐备。真没想到,老主任还没过到“严刑逼供”这一关,就好汉不吃眼前亏,爽爽快快认下了罪。

那天晚饭后,老主任主动向专案组长交待了赃款的存放地点,要他们去家里老婆的床底下去挖,并且还老实坦白:“供销社有啥家有啥,一块钱能顶十块花,屋里摆设啥都有,村里房子数俺家。”专案组长一听,立功心切,就马上召集了一大帮人,连夜从县城乘卡车直奔老主任的家。卡车开到了村子里的十字街口,正好碰上了几个小孩在玩耍,专案组长从司机室里探出头来急忙问路:“这道街上是不是有家姓云的供销社主任?”几个小孩争着回答:“有有有”。“是不是全村数他家房子漂亮?”“是是是”。“是不是全村数他家摆设阔气?”“对对对”。一位个子高的小孩还踊跃带路,奔跑着把卡车领到了这个家的大门口。紧接着就是一声呐喊,一大帮人全涌了进去。他们不由分说,穿堂入室,翻箱倒柜,挖地三尺。老太太和贵夫人刚要上前解释,就被几个大汉拳打脚踢,推倒在地上。老主任的交待也算符合,这帮人虽然没在床底下搜出什么五千元的现款,却在大衣柜的夹层里寻到了一个五千多元的银行存折。专案组长为了扩大战果,还下令把屋里的大座钟、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等贵重物件都装上了卡车,全部带回县城去开罪证展览会。直到专案组长一声口哨,这帮人方才结束战斗,挤上卡车,扬长而去。

当专案组长向云中飞摇尾巴请功时,云中飞一看到银行存折上的户名,笑脸霎时变成了凶脸,“啪啪啪”连打了专案组长几个响亮的耳光,跺着脚破口大骂:“真是混蛋,你们竟敢欺负到老子我的头上来了!”

专案组长为了将功赎罪,立即重返“战场”,悄然归还物品,改挖正宗案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主任的家竟然是一座伸长胳膊就能摸着屋檐的破草房,屋里除了他老婆从娘家带来的几件旧嫁妆之外,别无其它值钱的东西。他们在老主任老婆的床下挖地三尺,别说是什么赃款,就是连半张纸片也没有找到。

严酷无情的冬天又来了,这次运动的名称是“批判翻案风”。那些年,运动来,运动去,你斗我,我斗你,今年批这路线,明年批那路线,普遍发动,人人过关,运动得人人心慌,个个自危,直批得工人不上班,农民不干活,物资供应不上,连买一盒火柴也得从“后门”里往外掏。广大人民群众面对着这些活生生的现实,对那些堂而皇之的政治语言也不那么相信了,对搞运动也普遍感到厌倦了。最富有忍耐精神的中国老百姓对“路线”俩字越来越感到模糊,他们关心的是有关切身利益的实际东西。如果要从批“错误路线”上整哪一个干部,不但批不臭,反倒会越批越香,云中飞也深深懂得了这一点。为了借着这个运动搞臭老主任,云中飞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他想,老主任爱和女同志说说笑笑,说不定会有什么瓜葛。老百姓对这种丑事历来是深恶痛绝的,不管他真有假有,只要把舆论造足,老主任就会臭不可闻。云中飞主意一定,就立即密令心腹干将照此办理。这一次运动,没苦着老主任,倒苦着我们这些不是男人的女同志了,你说说该有多败兴!这次县供销系统的运动“学习班”里关的全是与老主任有过接触的女同志,负责“修理”我们的都是云中飞从各个供销社调来的精锐部队,又逼又吓,压力可大啦!先学习,后动员,面对面,背靠背,花样不断翻新,后来还一个一个地被隔离审查,一直折腾了十五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管理“学习班”的头头为了邀功请赏、升官发财,就变着法儿对我们一个一个地进行诱供和讹诈,还公开声明,谁不交代就不放谁回去,谁交代了就给谁重重奖励。很多女同志羞得连头都不敢抬,却有两个泼辣胆大的指着那个头头的鼻子“姐姐妹妹、姑姑姨姨”地骂了起来,这一骂赦免了我们的“徒刑”,除了那两位,我们这些女同志总算是从“学习班”毕业了。云中飞在“学习班”总结会上趾高气扬地宣布:“这两个人的骂,说明她俩做贼心虚,表明我们打中了要害,这就是云东元作风不正派的最好证明。”

在全县供销社系统“批判云东元罪行大会”的台子上,老主任丝毫不理会“批判人”的长篇大论,神态坦然地站在台上,一个脚尖有节奏地敲着“梆子”,嘴里轻轻地哼起了心爱的地方戏老怀梆:“站在城楼上来阅兵,刀枪剑戟分外明……”。台下的听众对这老一套也习以为常,有的男同志在打扑克,有的女同志在织毛衣,喧哗声和喇叭声不分上下。“批判人”好不容易才把批判稿念完了,并且还质问老主任:“云东元呀云东元,你在这铁证面前,还有啥话可说?!”老主任急忙接口说:“不是两个,而是有四个,你念错了!”霎时间打扑克和织毛衣的全都歇了业,一个个竖起了耳朵都想听听老主任的艳史绯闻。批判人也对老主任的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连连催促:“快讲,快讲,主动坦白可以争取宽大处理。”只听老主任慢吞吞地说:“虽然我的老婆不吃醋,没有从我的枕头底下翻出过一大堆漂亮女人的照片,也没有给我扬名四海宣传过,但我也要老实交代,我确实有过男女关系。”台下有的人听出来老主任话中有话,弦外有音,明明讽刺的是云中飞,就忍不住哄堂大笑了起来。

老主任接着又说:“那两位敢骂的女同志,不用调查,就知道和我安不上,大家都会心知肚明是咋回事;和我真有男女关系的是另外四位——大虎她娘,二丫她妈,老天顺的儿媳妇,还有邢德全的三闺女。”

批判人像麦哲伦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高兴,一边疾笔记录,一边迭声追问:“这四个女人的详细地址是在哪里?”

老主任翻了翻白眼说:“大虎、二丫是我亲生亲养的亲儿女,老天顺是俺老婆不折不扣的老公公,邢德全是我实实在在的老丈人。”

“哗哗哗……”分不清掌声和笑声,台下好像开了锅,纵情的欢笑改变了所有听众的姿势,有的人擦着泪,有的人捧着肚,有的人趴到了前面人的肩上,有的人倒在了后面人的怀中。肆无忌惮的笑声就像大海里的浪潮,盖过了麦克风中的声嘶力竭的嚎叫声。

老主任表情严肃地抬起了头,挺起了胸。台上的“审判官”们一个个被笑声的鞭子抽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

我在捧腹大笑之后迷惑不解地问:“现在不搞那样的运动了,为什么还叫老主任‘运动员’呢?”

春华笑了笑回答:“老主任常说,运动员这个名称好哇!云中飞之流从“人斗人”那个角度去解释它的含义;我们却要从‘经济建设’的角度来说明它的光荣。以前那些年,无论是斗别人的还是被别人斗的,都把心操到了运动上,运动来,运动去,没完没了。再那样运动下去,国家就会被‘人斗人’的运动搞得不可收拾。现在可好啦!国家健全了法制和纪检、监察制度,贪官污吏和违法分子随时都能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制裁,我们广大人民群众没有了运动之忧,都应该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到经济建设上去。在经济建设新长征的道路上,我能当个运动员,使出全身劲,跑得快一点,有啥不好?”

啊,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宽阔的胸怀!老主任的光辉形象顿时屹立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见他正在奋力拉车下乡送货,正在以运动员的速度跑着经济建设的新长征,用全身的血汗在描绘着祖国的辉煌明天。

我下定了决心,在祖国大建设的跑道上,我也要努力当一个像老主任那样的优秀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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