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演配角!(小说)
孙巨才
1995年的冬天,我在《浑水县报》报社任总编。表面上我是报社的最高领导,负责主持编辑部的日常业务工作,并协调版面配置、采访人力调动,还要管理行政事务;在这个小麻雀似的媒体里,人数少得真可怜,我这个总编还得参与编采业务,决定版面配置、决定记者的采访资源分配、指挥记者落实采访等等。名义上我是报社的老大,但实际上我是丫环带钥匙,当家不做主,只是一个大傀儡,县委宣传部长宋文斌才是报社的真正主人。他负责制定编辑、采访工作方针和选题的总策划,指挥各项编辑工作,终审定稿排版。我是长工头,他是大地主,报社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县委宣传部长宋文斌四十三四岁,他有一颗冬瓜头,生气的时候脸一下子拉得很长很长,非常像马脸。他单独对我做指示的时候,非常喜欢不停地摇晃脑袋,就像水面上漂浮着的一个大灯笼。他鼻孔朝天,下眼皮发肿,傲世轻物,目光向上,除了书记、县长这两个人他不得不睁眼看看之外,任何人都不在他的眼里。他整天挺着啤酒肚,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特别会摆官架子。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他喜欢充分利用自己严密掌控的近水楼台《浑水县报》自吹自擂,多出风头,精心塑造他勤政为民的光辉形象,极力为他的进一步升迁创造更加广泛的舆论基础。
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北风像刀子似地猛刮着,大雪满天飞,整个世界就像成了一个大冰箱,空气似乎也要凝固了起来。
早上八点半,宋文斌把我召见到了他那温暖如春的办公室,给我布置起了今天的重要任务。他拿出了他反复修改好的头版新闻稿件《勤政为民去扶贫,雪中送炭为亲人》,指示我严格按照文章里的构思在实际中如实地表现出来,必须做到图文并茂,明天见报。
我不敢怠慢,以宋部长的名义,立即打电话首先布置杨树乡的刘乡长安排好贫困村的特困户,并且召来了报社的记者和电视台的摄像以及宣传部里的几个干部,亲自带队,跟随宋部长分乘两车去刘乡长定好了的杨树乡田耿村。
车行途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上飘落下来。天地之间全都笼罩在了白蒙蒙的大雪中。田里的麦苗像小孩子被严寒冻坏的嫩脸,路旁的树枝被风摇曳得吱吱直响,像在呜呜哭泣,又像在疯狂地舞蹈。公路上就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车轮一碾过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辙印。
到了田耿村的村口,杨树乡的乡长和田耿村的村长早就在那里焦急地等候,见到车来,喜出望外,两个人快步迎上前来。
宋部长恐怕安排的特困户不可靠,配合度不够好,就让杨树乡的乡长和田耿村的村长详细汇报准备情况。
杨树乡的刘乡长首先汇报说,田耿村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这是上级已经认定的,保证没有错。田耿村的田村长认真负责,工作绝对可靠。
田耿村的村长接着向宋部长做起了有关特困户的详细汇报——
特困户田耿娃今年五十三岁,大前年老爹老娘病故,紧接着妻子重病,住了几次医院也没有看好,三年来把家里能换钱的东西全都卖光了,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还在银行贷了不少款,连嫁出去的闺女也被他折腾得家穷财尽。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妻子的命,田耿娃落了个人财两空。
今天一大早,田村长抖落满身雪花,走进了田耿娃一贫如洗的破屋子。屋子里烟熏火燎,空空荡荡,酷似一座废煤窑。田耿娃像丢了魂似地躺在床上。
田村长给他报喜说,村里把他往乡里报成特困户,刘乡长对他很重视,又把他的情况上报给县委常委、宣传部宋文斌部长,宋部长听到后立即代表县委县政府要来对他表示亲切慰问。你是咱全乡的扶贫重点,宋部长对你破大本了,快过年了,要给你“雪中送炭”哩!据说送的有棉衣、棉被、白面、大米、食油、年货,还有一个五百元的红包哩!
田耿娃起了床,站在了村长的面前,抬起了头,眨巴着干涩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村长。
村长一脸喜色地说,不骗你,真的,全乡只有你一个人,够幸运了吧!
田耿娃眼睛一闪,发亮了。
村长还说,乡长很快就会打前站,宋部长领人随后就会来到你的家。
田耿娃的眼角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村长给他作指示,叫他先扫净屋子里,再除雪清出一条小道来。
田耿娃高兴得连连点着头,心里的寒冰顿时融化成了幸福的蜜糖水。
村长说要赶紧去迎接乡长和部长,就急匆匆地走远了。
田耿娃立即打扫了他的屋子里,然后拿着一把木锨除雪清路,左一锨,右一锨,整齐有序地排列出了一个个倒着的“人”字,那一个个“人”字,从他的屋门口一直排列到了大街上。
田耿娃手拄着木锨,紧紧盯着通向村口的道路,期待着前来“雪中送炭”的宋部长。
突然,田耿娃的眼睛亮了,心里激动得砰砰欢跳,他的大救星来啦!前头跑来了一个黑色的“屎壳郎”,紧舔着屁股的是两个灰色的“盒包虫”。三个小动物离田耿娃大门口还有三十多米远,它们就停下不走了。
村长从“屎壳郎”的肚子里先钻出来,恭恭敬敬地拉着乡长也钻了出来,乡长奴颜婢膝地搀扶着宋部长站到了地面上。我下了车。两个靓丽美女也下了车,一个是县电视台的,手里掂着台摄像机;另一个是报社的记者,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我们后面的“盒包虫”里,几个人忙着往下搬棉衣、棉被、白面、大米、食油和年货,宋部长手里拿着一个像电脑屏幕那样大的大红包,笑容满面地站在了“雪中送炭”队伍的最前面。
田耿娃兴奋得挺直了腰,激动万分地注视着前方的“送炭人”。
电视台的摄像机被靓丽美女扛在了肩头,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另一个报社记者美女也两手举着照相机选择好了最佳角度,做好了拍照的一切准备。宋部长回头指挥着抬大米面粉与手拿扶贫物品的人们都排好队,导演大家在拍摄时一定要笑容满面,高呼“雪中送炭,勤政为民”的响亮口号。他叫大家预演了一遍,感到特别满意。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宋部长给刘乡长嘀咕了几句,刘乡长又给田村长传达了几句,田村长就对田耿娃高声喊道:“田耿娃,田耿娃,你满面笑着迎上前来,你要积极配合拍电视,今晚大家在电视上就能看到你啦!”
此时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开始都当是哪个电视剧组来拍电视片,后来明白了是县里头来给田耿娃精准扶贫送东西,马上就人声鼎沸,议论纷纷。这个高喊:“田耿娃,你赶快笑着上前接东西,你成了咱穷人的代表,你一吃饱,就代表咱穷人全都不饿了!”那个高喊:“田耿娃,快上前啊,给你拍成电视天天放,一下子你就出名啦!”说啥俏皮话的都有,不可胜记。
刹那间,田耿娃的脸黑封了起来,身体像一棵大树桩,一动也没有动,两眼直勾勾地发了痴呆。他仿佛看到周围的乡亲们都在冲着他怒目斥责:为讨好贪官污吏的一根小骨头,胁肩谄笑,摇尾乞怜,让人家当狗玩,当猴耍,没志气,真丢人!田耿娃的脸色变得铁青,浑身发抖,嘴里哆哆嗦嗦直打颤。
宋部长急了,刘乡长更急了,田村长特别急了,厉声对田耿娃下起了命令:“笑,笑,快笑,笑着朝这儿来!”
田耿娃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这伙人,心里愤愤地骂道:“你们拍电视,没给我商量,你们当主角,让我当配角,老子不演了,叫你们的主角也当不成!”他回身疾步窜进了屋子里,呼哩哗啦上住了门,转身用脊梁顶扛着门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里的心脏就像要蹦出来一个样。
准备表演和拍摄“雪中送炭”的全部人马,顿时呆如木鸡。
当天晚上就要在县电视台屏幕里出现的宋部长精准扶贫的光辉形象,明天就要见报的《勤政为民去扶贫,雪中送炭为亲人》的头版新闻,全被这个田耿娃给搞砸了,还让宋部长在这里丢尽了脸。宋部长恼羞成怒,刘乡长和田村长早就躲得没了影,宋部长就把我当成了罪魁祸首,冲着我歇斯底里地狂吼道:“你是怎么安排的?全让你给搞砸了!”
我慌不择言地辩解道:“他,他,他胆小,他把摄像机当成炮筒了。”
围观的老百姓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声。
宋部长在刺耳的笑声中拔腿就走,落荒而逃。
宋部长一回到部长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当,就立即下令让经常陪同他出差、下乡的那个美女记者暂时代理报社的总编工作,让我回家去停职反省。
第二天下午,组织上派人找我谈话,说我的文笔虽然很好,但职称是经济师,专业不对口,留在报社是浪费人才。一个模范的共产党员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组织决定让我调到杨树乡政府去领导经济工作。我尽快地逃离了《浑水县报》报社这个使我感到特别伤心的鬼地方。
杨树乡的刘乡长和田耿村的田村长为了对我替他俩挡子弹表示感谢,请我到乡长的家里喝了一夜的酒。我们三个人喝喝说说,说说哭哭,哭哭笑笑,最后都醉倒在了酒桌上,直到第二天下午方才醒过来。
一年之后,我在集镇的大街上碰见了时来运转、意气风发的田耿娃。田耿娃认出了我的脸,对我“呸”了一口痰,瞪了瞪眼,扭头就走。我快步赶上他高声说:“田耿娃,你是好样的,我敬佩你真是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