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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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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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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高晓声

30多年前,文学最热的时候,筹办苏州“江南雨”笔会,说去请高晓声来讲课吧。

我与高晓声同为武进县郑陆人,听得懂他的浓重乡音,理所当然让我去乡下跑一趟。

那个小镇叫董墅,浅浅的一条石子街,街两边挤着灰瓦白墙的老房子,有楼屋、也有平房;有的门窗歪了,有的墙头坍了。狗在街尾叫,猫在屋顶上蹿来蹿去。

高晓声在家,坐在堂屋里的一张条凳上,指缝里夹了半截烟,活脱脱像一个刚从田里转来的老农:紫酱色的脸,板刷头,头发很短,直直地支着,咧开嘴笑起来很爽朗,一笑脑门上就挤出很深的皱纹来。

我说“江南雨”笔会,想请高老师去跟文学青年讲讲文学。

“江南雨?那我要带好雨伞去的。”高晓声咧开嘴“呵呵呵”笑了起来,他那一口浓得化不开的郑陆土话,也只有我勉强能听懂,“文学有啥好说的,多看看,多听听,多写写,熟能生巧。”

我说您的《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都是获过大奖的,文学青年都很崇拜您的。

“有啥好崇拜的,”高晓声听后一边笑一边摇手,“我是一个老农,农民种点稻米,拿出来卖,别人吃了觉得好,多给我一点赏钱,如此而已。”

不过,他还是极爽快答应去跟文学青年讲几句话。

我冒昧地说:“参加笔会的人来自全国各地,您说家乡话可能别人听不懂。”

“这就难了,”高晓声点上一枝烟,笑笑说,“家乡的老农不说家乡话,鬼也要被难煞哉。”

他听我能讲半生不熟的郑陆土话,大有“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亲近感,话自然也就多了。

我看见案几上有一只煤油灯,灯罩已经熏得半黑,罩尾有一条裂缝,用创口贴勉强粘上的,就奇怪地问:“乡角落里都通电了,您还用煤油灯啊?”

“难得要用用,”他说,“乡下经常要拉电,写稿子写到一半,没有电了,急煞人。这盏灯跟我几十多年了,舍不得扔掉的。”

高晓声自从1957年落难后,就回到老家种田,后来去三河口中学教过书。他在这盏煤油灯下写过稿子,写完了就撕掉,撕掉了又写,那些被风雨鞭打过的日子,连一盏煤油灯也常常会被吹灭。

“落难书生白眼多,”高晓声看惯了世间烟云人情冷暖,淡淡一笑,“好在老家的乡亲没拿我当外人,就说点这盏煤油灯,那时买煤油要托人的,油干灯尽时,乡邻总能接济我一点。大家晓得书生要看书的,没有灯是要死的。”

也就在这盏灯下,他把种田人的生活状态搬到了小说里。《李顺大造屋》发表后,引起很大轰动,称其为“鲁迅、赵树理之后的又一位画国民灵魂的高手。”(陆文夫语)

在《李顺大造屋》中,作者写道:“老一辈的种田人总说,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说来似乎容易,做到就很不简单了。试想,三年中连饭都舍不得吃,别的开支还能不紧缩到极点吗?何况多半还是句空话!如果本来就吃不饱饭,那还有什么好节省的呢!”作者若不是长期埋没在生活底层,一起经历和透悉农民曾经历过的苦难,怎会有如此感同身受的知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底层农民的刻画和灵魂的雕塑,至今还没见到有超出高晓声《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钱包》所能到达的深刻度。

高晓声对外界的赞扬声并不以为然,他搓了搓被劣质烟卷熏得焦黄的手指,一阵爽朗的大笑之后说:“我写小说是因为我要吃饭,得奖了,可能吃得好一点吧。民以食为天,农民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为了吃饱饭,我与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因为一样,所以他的很多做法,许多人难以理解。据说有一年他去上海办事,执意要在朋友家里“委屈”两夜,出版社明明已经给他订好了宾馆,高晓声到底还是婉言谢绝了:“我不是不可以去住宾馆,又不要自己掏腰包,但想到乡下那些一起干活的穷哥们,就怎么也不忍心花几百块钱去住一夜了。”

具有这种朴素的“农民意识”,又使他变得很随意,并不讲究自己的包装。有一年,他去美国访问住在一位美籍华人家里,进出门都要脱鞋换鞋。第二天他去大学讲学时,出门时左脚穿了自己的一只鞋,右脚穿了主人的一只鞋,两只鞋子颜色并不一样,而且还都是左脚,他竟然能穿着走上讲台。事后,主人告诉他你把鞋子穿错了,高晓声低头一看,拍了下大腿笑道:“怪不得我今天觉得右脚的鞋子夹脚,原来是你的鞋子跑到我的脚上来了。”

高晓声听说我对中小学生写作教学有兴趣,就对我说起他在三河口中学教学生写作的经历。他说我批改学生作文,给分是很吝啬的,在别的老师手上能得80分的作文,我只会给他60分。有一次写命题作文《放学以后》,全班只有3个人批到及格分数。一个得了63分的学生不服气,跑来问他怎么只有63分?他笑笑说,63分好透了。然后把自己评定作文的标准说出来,说得那位学生心服口服:高老师眼界高,标准就定得高。严师出高徒,后来他的学生中还有人步了他的后尘,写起小说来了。

聊着聊着,不觉已是午饭辰光。高晓声带着我到一家邻居家里吃便饭。饭是新米煮的,软糯、喷香,菜有韭菜炒蛋、咸鸡冬瓜汤、炝毛豆、煸豇豆。高晓声憨厚地笑笑,对我说,回到老家,你不要客气,慢慢吃,我还要喝两口酒。他每顿要喝点酒,“花雕”是他的最爱。我说你一顿三杯?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浅两杯,多乎哉,不多也。

那年从董墅归来后,我在常州又见过高晓声一面,是在他的新家里。

我拿去几篇发表过的散文《能不忆江南》《麦黄戏》《走月亮》《庙会》,有两篇还被《散文选刊》转载过,便有点自鸣得意。高晓声戴上老花眼镜把几篇文字看了一遍,拎出其中一篇,摇摇头:“这篇写得不好,有点飘。这篇马马虎虎。《走月亮》写得不错,《麦黄戏》还算可以,我记得乡下演戏是这个样子的,你写的这个人物,我还见过的。看散文,我欢喜看朴实一点的,尤其是写农村生活,你闻不到泥土味、牛粪味,你就失败了。”

我记住了他的“朴实”,再要去拜访他时,他已经匆匆走了。

然后,每当夜深人静,想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总还会想起他:总是咧开嘴憨厚地笑着,浑身上下透着老农的气息,操一口浓重的乡音,听了倍觉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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