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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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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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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记

瞎子表叔走了。

那天,天忽然暴冷,乡下的风也特别大。

村里人帮着张罗丧事,该来的亲眷都赶来了,对着黑框里的瞎子磕几个头,烧几只黄裱纸折叠的元宝,在香炉里插一枝香。根据乡下办丧事“一条龙服务”的规矩,接下来是哭丧、守灵、念超度经、吹吹打打,然后是告别仪式、追悼会、火化、落葬。

然而,是否开追悼会,丧家支支吾吾拿不定主意,也说不清楚了。

悼词让谁来写?有几个熟悉我的乡亲说,这不有城里来的作家吗,写个几百字悼词,一枝烟的工夫。我说那你们把瞎子的一生大致说给我听听,结果连丧家也说不清,就是瞎子啥时光眼睛瞎掉了,怎么瞎掉的,居然谁都说不准。

我记得小时候,准确地说我还没有半把锄头柄高时回乡下过年,那时的瞎子就已经是瞎子了。瞎子的耳朵真灵,每每我们大包小包回到乡下,在堂屋里刚刚坐定,不一会,就会看见瞎子摸着门框不声不响地捱进门,不声不响地坐在靠门口的一只马扎上,不声不响地竖起两只耳朵听我们说着城里的事。说到高兴处,他也会夹紧眼睛“吃吃”地偷笑。这时,祖母就会把我们带去的柿饼、糖果抓上一小把:“去吃吧,瞎棺材。”他拿了吃食也不会道一声谢,只是夹紧眼睛“吱”地一笑。之后,瞎子什么时候出去的,谁也没看见,因为他进出都是不声不响的。

那是一个什么都要凭票买的年节,农历二十四夜祭祖。端上桌的都是烧得半生不熟的祭品,比如半只猪头、一条煎过的咸鱼、一盘发得过头的黄豆芽、还有几盅自家酿的米酒。我们挨个向老祖宗磕头,临到收桌时,瞎子居然不声不响也捱进来补上了磕头。其实谁也没有叫他,谁也不会想起在灶屋里不声不响猫了半天的他。瞎子在孙姓大家族里或许就像一粒沙子,搁在眼睛里会眼疼,搁在鞋子里会脚疼,更多的时候是谁也不会留意它。至少我记得在乡下过了不至十回的年节,好像从来没有见到瞎子坐上桌子的,都是用一只搪瓷盆盛上一碗饭,然而挟上几筷菜、几片肉,他就坐在门背后或者灶屋里的马扎上,不声不响地吃着。听见外面有鞭炮声响,就忍不住问一句:“过年了,又大一岁了。”

听见我到灶屋里来,眼睛一紧算是笑了:“小龙,家来过年啊。”

我奇怪他怎么晓得走近的人是我呢?祖母跟在后面笑道:“瞎棺材的耳朵灵,能从脚步声里辨别出来是谁。”这种时候,他总是侧过灰黑的脸,专注地扭过细长的头颈,如同枯萎的黄瓜秧子,安静地听别人说。

等到我离开老家的那一天,瞎子坐在门口的踏脚石搓草绳,草绳绕成一团在身后,他从脚步声中听出是我,小心翼翼地说:“乡下风冷,明天可能要发冷性的,记得穿茅靴统。”茅靴统是家乡武进乡下的特产,用草绳和苇花编织的,穿上很暖和。

我问他怎么晓得明天要发冷性的?

瞎子说我昨夜里腿骨疼,就估摸要发冷性了。

果然,半夜里起风了,第二天一早,村口河岸边的芦苇茬里就有“嘎吱嘎吱”的冰水撞击声。

又一年回老家过年,我的孩子大了,瞎子也老了,人好像缩回去了,坐在门口的阳光里或偎在柴堆旁,裹了一件灰布棉袄,就像是默默地蹲着一只瘦骨伶仃的猢狲。不知是哪个好心人送给他一只旧的半导体收音机,瞎子就捧着它听电台里播放的“滩簧戏”,有时也会听听时下的热门歌曲,听着听着不响了,就用手拍拍又响了。那可能是他最幸福的时光,阳光很暖,听戏很亲,年的气氛终于就很浓了。他听到开心处,甚至也会跟着哼上几句,不过没人能听清他唱什么。

我能记得的瞎子二三事大致也就这些。丧家说,他活了69岁,大约从没走出过小镇,大约从没正经种过田,以前是吃“五保”,后来是吃“农保”,也大约从没做过一件至少能写进悼词里去的事——瞎子就是这样极为平谈无奇地过了一辈子,也就是这样的一粒沙子落在尘世间。

现在,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终于被风卷走了。

最后,丧家决定不写悼词了,因为我至今也只知道瞎子的尊姓而不知其大名。

但我还是无法解脱。我想瞎子不声不响走了,如同他不声不响地来,连一片落叶都不如,究竟是他活得过于平淡还是我们的目光里藏着过多的冷漠呢?我们对任何生命的尊重和感知,一向是通过死亡才得以惊醒的,但一切都已经错过了。

那天,瞎子名下的女儿(是弟弟过继在他名下的)哭得特别伤心。

那天,村里很多人都来送送瞎子,都说毕竟是乡里乡亲过了一个甲子多了。

那天,我一直在想我的《沙粒记》,权作是为沙粒般的生命所写迟到的悼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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