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隔夜飘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风凛厉着,挟着雪片在滩涂肆无忌惮地奔走。
雪梅推开苇子编扎的大门,看看积雪覆掩的小路,路上冷冷清清。她盼着营部通讯员来,她有急事要问他,是关于戆大的。
戆大是徐州知青,长得黑瘦,站起来就像一根枯死的苇子。农场煤矿来招工,他好像雾霾天看到一线阳光,咬破手指写下满纸血书,争着要坐上开往兵团煤矿的卡车。
戆大就这么走了,给雪梅留下了一条红丝巾就走了。雪梅一步一滑跑到海堤上,看着卡车远到看不见了,才含着眼泪回到鸡场里。
雪梅是养鸡的,一个人与一群鸡生活在滩涂上。
鸡场远离营区,天一黑就完全黑了,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油灯,鬼火似地闪烁着。这时,营区里星火点点,“红油灯”活动使每个夜晚都变成了“老三篇”,滩涂却是永远的黑。雪梅穿过黑夜到营区来读《愚公移山》,点过名后,戆大就可以偷偷地陪伴雪梅回鸡场。
戆大是雪梅叫出来的,其实一点也不戆,话不多,对着雪梅总是一脸憨厚的笑。他是真心对雪梅好,有时好到不知道怎么做才好。鸡场的茅草顶漏出个窟窿,戆大立马去砍来茅草,杀青、理齐、捆紧,搬个梯子就爬上去,忙了一下午才把窟窿堵严实了。鸡场里的煤油灯罩裂了,戆大摸黑敲开营区小卖部的门,央求人家卖一只灯罩给他,然后像捧着一颗玻璃心似地小心翼翼赶回鸡场。
雪梅看见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他,又是疼又是爱,敲了他一下:“戆大,你真是戆大!”
入秋了,滩涂上凉得早。那天黄昏,戆大挎了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黄布包,包里鼓鼓囊囊塞了十几只油饼,2两一只,那是知青改善伙食的美味,用棉籽油煎成金黄色,咬一口喷香。他托食堂老同学帮忙才买来这么多油饼,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鸡场里来。他远远看见鸡场的茅草屋顶了,他的眼里这时只有鸡场,没留神一脚踩空掉进排水沟里,黄布包漂在水里。他顾不上小腿被苇茬割破了满是血,只想着去捞那只黄布包,那是他带给雪梅的。
“戆大,你咋就这么戆呢。”雪梅撕下一根布条给他包扎伤口,嘴里不停埋怨,“有你这么戆的吗,偏要去捞几只油饼!”戆大憨憨一笑,摸出一只油饼给雪梅,油饼一点没沾水。给雪梅做事,他一点不觉得委屈,哪怕让他变成一只三黄鸡也心甘情愿。他报名去煤矿就想着能多挣几个钱,活得像个人样,让雪梅开心。
戆大临走时给雪梅留下一条红丝巾,那是他回城里探亲时买的,叠成一个方块,用一张《兵团战士报》包着,说是给雪梅留下一点念想。
红丝巾留下了,雪梅的心却被他带走了。她惦记着戆大。开头几个月,月月都有信来。信在路上要走很长很长时间,戆大不会说话,信写得都不长,雪梅却能从每句话里都读出温暖。
秋凉了,滩涂上盐碱冒霜了,戆大好像断了线的风筝,竟连一封信都没有了。雪梅焦躁得心都碎了,就想着去矿上看看,可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请假。她想问问那个同去矿上的知青有捎信回来吗,可他没有片言只语捎回来。
一天,营部通讯员无意间说起去煤矿的两个知青,有一个出事了,那是戆大吗?雪梅听说后如五雷轰顶,差点就晕过去。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要当面问清楚。可是,通讯员下雪天就不来送信报了吗?她好几次走到滩涂的高坡上,踮起脚尖朝营部方向张望。
又飘雪了,满天白花,灰蒙蒙的天空一片惨白。
雪梅失望得要哭,默默回到鸡场里,从箱子里拿出那条红丝巾,系在一根细竹竿上,竹竿从窗户处撑出去。
雪梅相信戆大能看见血色般的红丝巾,冬至,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