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台湾女作家林海音的后尘,写写“城南旧事”,大约是没多大出息的。但我曾经生活在苏州城南,一点不写“旧事”也难,自己情感上就过不去。
记忆中就有那么一个墓园,名曰“安乐”,有两个足球场大,是基督教徒的最后家园,坐落在城南的葑门西街上。儿时,我就读的立达小学离安乐园不远,爬过一道围墙,再爬过一道围墙,一脚就踏出了安乐园。园里密密地栽着树,以松树、柏树、香樟树、乌桕树居多,树上弯弯曲曲地缠绕着“鬼馒头”藤,在蓝得出奇的天空里编织出一张张绿色的网。阳光吝啬地从“网眼”里筛下来,落在地上一些斑斑驳驳的影。
树林深处有一座花岗石墙基的尖顶房子,房顶上竖起一只木制十字架,漆成了血色。安乐园不仅是地下诸君的家园,也是地上孩子夏天的乐园。捉蟋蟀,挖蛐鳝,掏鸟窝,偷桑葚果,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调皮的孩子甚至一屁股骑在大理石墓碑上,低下头来倒着念刻在大理石碑上的字。
除了孩子们的吵闹声,还有林子里的鸟声和草丛里的虫吟声,还有一个看守安乐园的老女人 “哪作啥,哪作啥”的半沪半苏的唠叨声。这老女人养着一只叫“玛丽”的猫,浑身雪白,猫眼贼亮,只有四只猫爪是黑的。住在西街上的人认得出“玛丽”,却认不出老女人,因为她很少走出过墓园。邻居说,这老女人有点来头的,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高材生,还到美国读过书,读什么书就没人说得清楚了。及至到家喻户晓、人人明白时,那四周的空气已经烧得发烫了。
老女人戴着喇叭状的纸帽子,帽子上写着“女特务”三个大字,特务已然神秘了,还是个女的,就更激起人们的无限想象力了。一些人到安乐园里搜了半天,大失所望,因为他们终究没有找到特务所用的发报机、电码本或者一枚炸弹。于是,把所有的失望发泄在老女人身上,她像马戏团的小丑,被人们从安乐园里拖出来游街,一边走一边喊:“我是特务,我有罪!”看客挤满了半条街,白猫玛丽顽固地追随着老女人,人们用脚狠狠地踹它,它却不肯逃开……
这一点“旧事”重提,不是因为我念念不忘,而是因为我也是看客之一,好像也参与过谋杀善良的勾当。有时,我傻傻地想,如果当时大家没有热昏头,还有一点物质遗产意识的话,那安乐园到现在都应该是一处罕见的安静归宿。据今天搞“申遗”的朋友说,安乐园是国内少见的保留完整的基督教墓园,始建于民国初年,如果保留到现在,就可以作为遗产来申报,可惜的是遗产已经灭绝,连遗像也不曾留下。
那些以黑白为主色调的大理石墓座、墓碑,一个紧挨着一个,曾经谦和而有序地比邻而居。尽管墓碑有高矮、大小、宽窄、精粗之分,但所有的长眠者都是上帝的孩子,在安乐园里是一律平等的;因为彼此平等,所以,碑座上镶嵌的瓷质照大多是微笑着的。这是一种无言的感染,乃至再调皮的孩子看到这样的微笑,也不能不把脚步放得轻轻。
记得那是一个灼热的夏日午后,热得坐不住,就“扑通”一声跳下水,从大河浜下水游到觅渡桥,游程近千米,然后再吊住一只瓜船返回,偷几只香瓜掖在裤裆里,半途上岸溜进安乐园。安乐园是我们的“贼窝”,有吃有睡,好不安乐!要躲过老女人的唠叨,我们就绕到安乐园的东北角上,那里有几处荒坟,还有一个形状奇怪的墓,像一只倒扣的锅似地扣在草丛里,没有墓碑,也没有苍松翠柏。后来,“锅盖”被砸开了,人们才惊悚地发现墓井里竟堆满了白骨。人们立刻联想到了用于阶级教育的标本“万人坑”。35年后,我才从知情者嘴里弄清楚那个有盖的墓井其实是博习医院(今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前身)用来安葬那些不幸夭折的病儿、弃儿的。曾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印度修女特雷莎生前就做过这类善事。指善为恶,恩将仇报,“安乐园”怎得安乐?
墓碑被推倒了,墓座被砸烂了,墓园被拆毁了,甚至连名字也鲜为人知了。剩下的就是我还记得的鸡零狗碎的“城南旧事”,像水银泻地,瞬息全无。但,扪心自问,我们从这些水珠般“旧事”中真的顿悟出什么,乃至灵魂得以超度了吗?
我曾写过《葑门横街》的书,安乐园当然是躲不开的城南旧事,但这点旧事很少有人记得了,只听几位长者说:老女人死于1969年的冬天,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异常寒冷的冬天。她的妹妹来给她了理后事,就把她与她的丈夫合葬于安乐园里,说姐姐生前守着姐夫的墓,死后就可与姐夫在上帝身边团聚了——过了几年,安乐园就铲平了,那里建起一家塑料厂;塑料厂关门后就分割成几个大仓库;现在大仓库也平掉了,盖起多幢商品楼。
我的“城南旧事”失落在岁月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