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记得的一个字就是“饿”。
隔天,菜场里挂出一块牌子“明早供应雪花菜(豆渣)”。供应雪花菜的那几天,天上飘了点雪粒子,被风卷起来扑打着窗子。但是,买雪花菜的队伍排到巷口还拐个弯。
母亲皱起眉头,为难地说:“明天供销社开大会,我走不开……”
我说我去买,黄鹂坊桥菜场我认得的。
母亲摇摇头:“雪花菜不凭票买,要排队的。”
我说我起早就去,我去排队,那时我才9岁。母亲看看我,不置可否,但从她心酸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几多无奈,几多心酸。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起大早,看看星子都像冻住了似的。不长的东百花巷里好像已经有了匆匆的脚步声。我裹了件旧棉袄,拐一只破了一个洞的竹篮,跟着母亲就出门了。到巷口,母亲再三叮嘱我如果排队太长就回家来,天太冷了。我打了个寒颤,点点头。母亲的单位在城外,要走很长的路。她走出没几步,又回过来,把围着的粗毛线围巾解下来给我围上,又叮嘱了一句:“天冷,别冻着。”
现在想起来,我真不该围上母亲的围巾,她还要顶着寒风赶去上班啊。那天的菜场里特别热闹,吵吵嚷嚷的队伍里有排着人的,有排着篮子、砖头的。有个好心的邻居奶奶看见我,招招手让我插在她前面,到天大亮时我就有幸买上了两饭盒雪花菜。
那晚,母亲用葱花炒雪花菜,炒着炒着,眼泪就下来了。
母亲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天下的母亲对儿女都是容易动感情的。
母亲订有《城市商报》。那天,她看了我写的整版文章《剪碎的日子》,看着看着就有泪了:“才19岁,就遭这么大的难……”她打电话给我时,嗓音好像还有点沙哑。我安慰她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也未必不是好事。孙猴子在八卦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火眼金睛都炼出来。你儿子经过这样的风风雨雨,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母亲这才笑了,说我想想就难过,难过就想想,幸亏那些日子被剪碎了。
剪碎的日子翻拣出来也有折光。那是40多年前的一天,雨过天晴,翻箱倒柜把不多的衣衫拿出去晒,晾在宿舍门前拉起的一根铁丝上。翻到箱底,我忽然发现有一个像乒乓球大小的红布包,上面还用红丝线做了勒口,捏了捏,松软的,打开系带一看,竟是一小袋黄泥。我忽然想起下乡的前几天,母亲到葑门城墙下去抓了一小点泥,当时并不知道做啥用,原来是塞在箱底里让我带上的。母亲祈望我带上一小袋乡土,能够保我平平安安。后来,我发现不少同学都是带着乡土来的,都是母亲偷偷塞在儿女箱子里的——天下母亲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
有一年,过“革命化春节”,农场里不放假,还意气风发地赶着大家在水利工地上挑灯夜战。十里长堤上,油灯闪闪烁烁,数千知青赤脚插在冰冷的淤泥里,有用大锹挖泥的,有抬着泥坡上坡下奔忙的,谁都想早点结束自己这一段工程。那时,只剩下了两个字“累”和“饿”,好不容易盼到收工哨子吹起,半个月亮早已爬上中天。
那天深夜,“红油灯”照例亮起,分班开展政治学习。昏暗中,有一半人拢起袖子打瞌睡,还有一半人强打起精神听班长像和尚念经似的读着报纸上的社论。
我既没拢起袖子,也没强打精神,而是背靠墙璧,眼神呆呆地看着窗外墨色的天,心里在默念着昨天收到的家书,说母亲知道我不会回家过年了,就想着用春节备用券买下几两蛋黄花生给我带去,可那年春节很少有知青返城,托哪个人能捎去她对儿子的思念和牵挂呢?
那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就这样在狂热得几乎发疯的年代丢失了。
想起回城后的除夕都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吃年夜饭。有一个位子是留给母亲的,却常常空着。她一整天束着围裙,这儿擦擦那儿摸摸,好像除夕那天有做不完的事情。家人再三唤她过来吃饭,她眼睛一眯笑了,坐下来没吃几口就又到灶上去炒菜了。等到年夜饭吃得舒齐了,她一个人躲到房里去包压岁钱,然后跟着收拾碗筷。
一顿年夜饭,她没吃上几口,那只位子总是空着的。那一天,上了年纪的母亲显得特别精力充沛,拣菜、洗菜、炒菜,从小年夜忙到大年夜,摆满餐桌后还是没有打住。那一天,母亲的束腰围裙就没有解下来的时候。
吃年夜饭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餐桌上的话题就像一团碎麻线,随便抽出一头,都能扯出长长一截。母亲总是一边拣着水芹,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很少插话,关注的眼神就落在孙字辈的孩子身上。
记不得是哪个小辈举着筷子去夹熏鱼,这才发现筷子一根长一根短:“嗳呀,筷子还有吗?”母亲闻言,赶紧放下碗,到厨房里去找一双齐整的筷子,一边还喃喃地说:“怪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
餐桌上的话题继续进行。母亲这时已经在灶上一只一只煎春卷了,有荠菜馅的,有豆沙馅的,厨房里弥漫着煎炸的香味。
母亲坐的那只位子依然空着。吃了一会,砂锅冷了,刚想坐下来吃几口饭的母亲立马站起来,端起砂锅去热。母亲的饭碗搁在桌子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热气儿了。仅仅一顿饭的工夫,母亲至少坐下站起十几次。当小辈吃饱喝足后,她才匆匆扒上几口饭,然后收拾桌子,把花生、瓜子、糖果一盘盘端上桌。大家嚼着,聊着,笑着,母亲笑眯眯地坐在一只小凳上给外孙女削苹果。
除夕的餐桌上,那个最忙的人肯定是母亲,是天下所有的母亲。当儿女们像小鸟一样飞回到母亲身边,最忙的母亲也是最快乐的,因为所有的母亲都期盼着与儿女天天团圆。
吃过年夜饭,母亲免不了要叮嘱一句:“明天回家吃饭啊。”
明天的母亲又是忙碌的,天下的母亲其实一生都在忙碌着。
忙碌的母亲最开心的就是听到儿女平平安安的。哪个如果生病了,她会很着急很惦记。不知为什么,我每年的夏秋之交都会感冒发烧,然后是去挂水,挂水之后就好了,之后的一年里很少再生病。
去年的夏天过了,与我相约的老朋友居然没来找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棋子有,灯花没有。
母亲知道后,开心地笑道:“你不生病,平平安安不好吗?没听说啥人等着生病的。”
你不等它,它却如约而至。那年中秋节一过,老朋友不请自来,先是鼻塞,接着咳嗽,接着发热,诊断结果与往年一样:外感风寒,发热咳嗽。方法是挂水,水里加点啥药,与往年差不多。母亲数次来电话,问我怎么样了。我说挂过水了,好一点了。母亲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慢慢调养。
儿女平平安安,是母亲最大的幸福。天下母亲的心思都一样。
幸福的母亲已经90高龄了,上楼下楼停停歇歇都有些吃力。有一年夏日的中午,我正在家里写书稿,忽然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接听,对方是女声:“你是孙先生吗?”我说是的。对方说有个老奶奶说是你母亲,在小区门口。原来母亲是坐快线1号从南环到湖东来的,还拎了一只大的香柚。她不认得这幢那幢楼的位置了。看着母亲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心里好一阵心酸。我想埋怨她做啥要拎那么重的柚子,但一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天下母亲不都是这样吗,她们的心思都在儿女身上,儿女再大,在母亲的眼里总是孩子,惟独忘了自己已经老了。
岁月老了,母亲的心不会老,天下的母亲都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