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煌煌数万言的《明史》,涉及唐伯虎的文字充其量不过百字。这位在明代中期被誉为“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杰出画家、文学家,更多是鲜活在坊间笑谈、话本传奇、评话弹词、戏曲剧本里,因此免不了带有多姿多彩的俚俗情调。
他的同乡、后世的通俗小说大家冯梦龙虚构了一段唐伯虎三笑姻缘的风流轶事,几乎成为家喻户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中国绘画史》中称,唐伯虎“赋性疏朗,狂逸不羁,与同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生业,尝刻其章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很多人看来,唐伯虎似乎是一个嗜酒如命、好妓博彩、轻狂风流、能画几笔仕女图的公子哥儿。
这实在是折煞、屈煞、冤煞唐解元也!
从史料看,目前所知第一个谈论唐伯虎自诩“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是与唐伯虎同时代的文人阎秀卿,在其所撰《吴郡二科志》中说唐伯虎在京城科场蒙冤后,“图其石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经考证,《吴郡二科志》是自娱性很强的阎氏个人笔记,不是史籍,且并未发现阎与唐有什么私人往来,据此作为研究唐伯虎的资料并不可信。其次,从广为流传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篆文印章看,石章有5。5厘米见方,白文朱底,与唐伯虎通常画幅的大小并不相称,其刀法与字体匠气十足,缺少文人的书卷气,断言唐伯虎自刻此章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唐伯虎于明正德十年(1515)搬迁至苏州城西北的桃花庵,曾刻有“桃禅仙吏”闲章来表明他消沉落泊的心境,同时还写下绝句一首:“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坊。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此时,年已半百的唐伯虎贫病交加,连郎中都请不起,那还有闲情逸致为自己再刻一方“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章呢!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居士。他工诗、善画,书法也写得相当出色。所作山水、人物、花鸟均有极高的艺术造诣,为明代中期“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
读书求仕,是历代知识分子的唯一追求,唐伯虎也不例外。他出身贫寒,其祖籍晋昌(山西晋城),在他的书画落款中多写有“晋昌唐寅”四字。元末明初,唐家祖辈南迁至苏州经商,做些小卖买。其父唐广德在阊门内皋桥吴趋坊口开一家小酒店,兼卖些熟食卤菜,日子过得十分不爽。这一切更促使唐伯虎勤学苦读,以求书包翻身。明弘治十一年(1498),他参加乡试,考中第一名,人称“唐解元”。当年,吴县府衙举办“中秋雅集”,一个“体制内”的官员作家即席赋诗,唐伯虎“蔑然一笑,斜睨之。”(《吴县志》)“睨”,就是斜着眼睛看,不屑一顾的样子。可见青年唐伯虎着实“傲”得不轻。在赴京会试时,他不幸受到科场案牵连,吃了一场冤枉官司,被谪为浙江小吏,耻而不受,遂返回故里——这是唐伯虎的人生转折点——此后,他不再热衷功名,对缙绅社会所尊奉的价值体系持蔑视和对抗的态度,有意在绘画方面张扬个性,自诩“傀儡一棚真是假,骷髅满眼笑他迷”,并“远游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诸名山大川,并荡舟于洞庭、彭蠡之上。”(《唐子畏墓志铭》)
回故里后,他幽居不出,生活清贫,潦倒落魄,靠卖画为生,但仍然倨傲不驯,“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后移居城北偏僻处造了几间茅草屋,谓之“桃花庵”。唐伯虎在《桃花庵与祝允明、黄云、沈周同赋》中说得明白:“茅茨新卜筑。”他死后亦葬于此(至今有巷名“唐寅坟”),明嘉靖二十年由其亲属移葬至苏州西郊横塘王家村祖坟旁。
唐伯虎是一个“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有个性、有艺术追求的人,尤其是在“京城科场案”后,仕途失意,饥寒交迫,使他绝灭了入仕的念想,一门心思扑在艺术追求上,并且更加张扬鄙视世俗的个性。这与吴中作家的共同追求是合拍的。吴中作家与“七子派”“唐宋派”不同,他们对政治普遍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淡薄仕进,不拘礼法。唐伯虎《把酒对月歌》就是这种心态的写照:“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其次为崇尚才情,热爱山水。因此,吴中作家的作品大多抒写个人情怀,真情显露,随意自由。再次是作品中浓郁的地方色彩和俚俗倾向。如唐伯虎的“呼他小艇过湖去,卧看花深鸟乱啼”(《题画》)、“何处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怅怅词》)等都体现出一种浓艳之趣和俗语之美。
唐伯虎在完成从“仕进”读书人到“自由职业者”的蜕变中,其经历的苦痛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当画幅的销路好起来后,他也过上一段潇洒而快活的日子,有闲还能去赌场博上几把,但这段时光毕竟如昙花一现,很快就疾病缠身了。可以说,唐伯虎的一生是艺术上个性张扬、性格上孤傲且自卑的一生,是身心双重痛苦且傲然立世的一生。
唐伯虎的挚友,吴中才子祝枝山在《唐子畏墓志铭》中,对唐伯虎有过较为客观中肯的评价:
唐氏世吴人,居吴趋里。子畏母丘氏以成化六年二月初四日生子畏,岁舍庚寅,名之曰寅,初字伯虎,更子畏。卒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得年五十四。配徐,继沈,生一女,许王氏国士,履吉之子。墓在横塘王家村。子畏罹祸后,归好佛事,号六如,取四句偈旨。治圃舍北桃花坞,日般饮其中,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子重名申,亦佳士,称难弟兄也。铭曰: 穆天门兮夕开,纷吾乘兮归来。睇桃夭兮故土,回风冲兮兰玉摧。不兜率兮犹裴回,星辰下上兮云雨漼。椅桐轮囷兮稼无滞穟。孔翠错璨兮金芝葳蕤。碧丹渊涵兮人间望思。
清代名士尢侗在《吊唐解元墓》的概括是颇为得体的:“才人无禄又无年,生死悲欢总可怜。梦断东都空岁月,香销南国尽风烟。”
这里,只想说说“京城科考案”后,唐伯虎被发配回乡后的狼狈处境。
落魄归乡的唐伯虎躲在老屋里,羞于见人,整天就是吃了睡,醒了吃,桌上铺满碎纸,写了撕,撕了写,扔满一地。他的头发散乱,自言自语,好像疯傻了一般。垂挂雨迹的墙角积满蛛网,桌上的一壶酒已喝尽,酒壶被扔在地上。他的内心冤愤交加,本想写《绮疏遗恨》组诗的,涂了五首,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一枝笔被他“格巴”一下拧断了。他恨人心之险恶,恨仕途之艰难,恨天地之不公,更恨自己背了一身屈辱回到苏州!
船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坐在船舱里,波水摇晃,摇摇欲坠,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本来还寄予幻想,回到家乡后,凭着自己的画艺,或可卖画为生,或可教授弟子,然而他估计得太乐观了,因为“贿考”这个耻辱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吴县志》记载的社会舆情是“人皆恶之,道路以目”,似乎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晦气的扫帚星、白虎星,避之唯恐不及。
妻子何氏没等他踏进家门,就悄然离他而去。他自觉毫无脸面去丈人家索妻,只能把苦果咽下去了。他仿效司马迁《报任安书》而写下的《与文徵明书》中讲述了自身的困厄,也抒发了自身的愤激:“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嗞。”
唐伯虎休妻之举也许是为了解恨,但反过来看也使自己陷于孤单。
弟媳吵吵嚷嚷与他分家,搬走了老屋里所有可用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左邻右舍走过唐家,都会好奇地在窗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当他出来开门时又都一哄而散,窃窃私语却顺风飘来:“考场作弊,可耻!”“大骗子!”
坊间流传过这样一首打油诗,虽具有讽刺意味,却也真实地刻画出唐伯虎其时十分晦气的生存状态:
吴趋坊出个唐才子,金榜题名下辈子。
画笔断了笔头子,书案折了腿柱子。
卖画沽酒换银子,床底下堆满药罐子。
洞房花烛一阵子,一纸休书丢娘子。
屋顶漏雨烂椽子,墙上爬满壁虎子。
破衣破帽破鞋子,灶台少一口热锅子。
唐伯虎简直成了“人民公敌”,几乎所有的眼光都是怀疑的、寒冷的、厌恶的和仇视的。
唐伯虎关上门,关紧窗,也关上了自己的心思。他喝尽了家藏的几壶酒——这是他最值钱的财产了。他半醉半醒,晨昏颠倒,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对于一个对生活绝望到极点的人来说,太阳和月亮已经毫无意义了。他甚至想到过用一根麻绳了结自己的生命,若不是祝枝山等一班好友苦苦相劝,中国画坛上就会少了一个天才画家!
就在唐伯虎回家的第三天,友人王履吉携酒来访,敲了半天门,唐伯虎就是不开。他要作茧自缚,与世俗绝交了,因为世俗对他的伤害太深太深。王履吉锲而不舍地守在门口,终于敲开了唐家的门,也敲开了唐伯虎紧闭的心窗。
王履吉打开拎来的酒壶,满满筛了两碗酒,与唐伯虎对饮。四目相对,却一时无话可说,空气好像也凝固了似的。三杯酒落肚,王履吉终于憋不住死气沉沉,小心地问:“我听说你刚回家的当天,都穆就想来见你。。。。。。”
唐伯虎一听“都穆”的名字,顿时脸色一沉,打断王履吉的话,气愤地说:“小人!可耻的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见他做什么!”
王履吉说:“听说他是来向你负荆请罪的。”
“请罪,哼,说得轻巧,我一向把他当作同学、同道、同乡,可他怎么样呢?他把我的话密告给朝廷,害得我蹲了半年的牢狱,我的前程就断送在他的手里,如此龌龊小人,我看他一眼都恶心!”
“你不见他也就罢了,何苦闭门不出呢?”
唐伯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似乎又有泪了,苦笑道:“如今天下举子都以子畏(唐伯虎的字)为不齿之徒,我羞于外而困于内,童仆不逊,夫妻反目,就连邻家的恶狗也对着我的大门狂吠不已。反观室内,破衣烂衫,残羮剩饭,日顾一餐尚朝不保夕,困窘至此,潦倒至此,又有何面目与世人相见?”
唐伯虎一番凄凉到心的话,王履吉闻之不禁潸然泪下,叹息不已,说:“子畏兄天授奇颖,才华盖世,吴中奇士,谁能料到遭此飞来横祸,落到如此境地!”
“才华盖世,哈哈哈。。。。。。”唐伯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人毛骨悚然,笑完后,他竟伏案“呜呜呜”大哭不已。
长夜漫漫路漫漫,归家的日子如此孤独、凄凉,唐伯虎在痛苦中煎熬,在绝望中挣扎。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
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
春夏秋冬燃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看一度埋芳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年无人扫。
(《一世歌》)
一天深夜,已是子夜时分,唐伯虎刚刚从醉酒中醒来,蓦然听见门外响起三声熟悉的叩动门环的声音,跟着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进来:“伯虎老弟,我来迟了,伯虎老弟啊。。。。。。”
唐伯虎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急急地跑过去开门。来人是祝枝山,这一阵因眼疾严重几近失明,所以无法出门,家人劝他等眼疾痊愈后再去看望唐伯虎,今夜他实在等不及了,就叫书僮搀着他一步一滑地摸到唐家来。
唐伯虎见到祝枝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般,抓住祝枝山的手就哭起来。
祝枝山拍拍唐伯虎,眯了眯眼睛,安慰道:“伯虎老弟,你是被冤枉的,我们都知道。你终于回家了,回家了就好。”
唐伯虎叹了一口气:“我羞于见人哪。”
祝枝山故意把脸一沉:“莫非连我这个老朋友都不想见了?”
唐伯虎苦笑着摇了摇头。
祝枝山说:“我记得你以前经常会在我面前夸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总会责怪你太过张狂,可是今天我要你说这句话,说得狂一点。”
“唉,我把后面的路都踩断了。”
“东边黑了西边明,荒年不饿手艺人,你可以把画笔拾起来,不走仕途走艺途。”
“唉,十载寒窗苦,科考一场梦。”
祝枝山打断他的话:“到此为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想想,从屈夫子(屈原)起,李太白、杜子美(杜甫)、苏东坡、陆放翁(陆游),哪个不经历重重磨难?你我参加乡试,都考过《孟子·告子》中的句子,现在想想让读书人晓得吃苦的道理是蛮有道理的。”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告子》下)
一盏油火,一壶酒,两个心心相印的江南才子说着知心话,不觉天已渐渐发亮。
王履吉、祝枝山等朋友的劝慰,使唐伯虎明白遭遇灾星时还得忍,一个“忍”字解百愁,他写下了《百忍歌》,张挂在墙上以自警: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
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
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间当自省;道人何处未归来,
痴云隔断须弥顶。脚尖踢出一字关,万里西风吹月影;天风冷冷山月白,
分明照破无为镜。心花散,性地稳,得到此时梦初醒。
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跨下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
师德唾面羞也忍,刘宽污衣怒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张公九世百般忍;
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囫囵吞却栗棘蓬,恁时方识真根本?
一个性格张狂且心高气傲的才子陡变为“百忍”的儒子,这之间心灵和性格落差带来的巨痛惟有其冷暖自知了。
这便是本色唐伯虎的命运由此而发生的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