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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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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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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

老夏不姓夏,姓夏侯,《百家姓》中的复姓。

老夏不至一次这样申辩,“三国大将夏侯惇是咱老祖宗。。。。。。”可小区里的邻居还是喊他“老夏”。久而久之,老夏也无奈了,厚嘴唇一咧,快活地说:“随便叫吧,就是有点辱没老祖宗的名声了。”

老夏租住在我们单元楼的楼下车库里,我住在顶楼;老夏在小区门外摆个修车摊,我的电动车坏了,他帮着修;家里积攒的纸盒子、废报纸多了,跟老夏说一声,他立马上楼来帮着捆扎,扛出去卖了把钱还给你;老夏的婆娘卖煎饼,我时常一杯豆浆、一卷煎饼当早餐。一来二去,住在楼上的我和住在楼下的老夏一家也就熟悉了。

老夏是快活人,紫酱色的马脸上总挂着笑。遇上熟悉人,还喜欢说笑几句。物业要招一个清洁工,月薪800元,问老夏肯不肯做。老夏笑道:“没问题,我来做。”第二天一早,他就拿个扫把上任了,这门进那门出,把每个单元楼道扫得清清爽爽。大冬天的,他就穿件灰黑色的棉马夹,头上还直冒汗,一边扫,一边哼哼家乡的《拔根芦柴花》:“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啊的就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牵姐那个看呀。。。。。。”他的扬州方言沙沙的,带一点卷舌音,听来十分有趣。

老夏的老家在扬州乡下,孩子在苏州上大学,就跟着进城了,租一个车库来住。车库不是住人的,夏天热得像钻进蒸笼里,冬天冷得毛巾冻成了一条笋干。

老夏能忍,“嘿嘿”一笑:“没问题,日子都是熬过来的,熬个几年,等儿子工作了就好了。”

邻居问老夏:“到那时,你想买房子啊?”

老夏笑了,快活地说:“没问题,我就是有这么个念想,唉,赚钱要紧哪。”

“没问题”是老夏的口头禅,邻居把他的说笑仅仅当成说笑,我却看见他为“没问题”的念想实实在在做着什么:小区里栽种的香樟树蹿得高了,高过了三楼的阳台,树要修剪找不到人,老夏自告奋勇说“我来,没问题”,像猴子一样灵巧地爬到树上,骑在树杈上,用树锯一下一下锯掉多余的枝叶,物业付了200元工钱给他;邻家有两个小囡上幼儿园没人接送,老苟的婆娘说“我来”,邻家付了500元工钱给她;隔壁人家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找老夏帮忙,老夏一句“没问题”立马就去,下水道疏通了,主人付了100元钱给他。。。。。。零零碎碎,积少成多,老夏以顽强的毅力和足够的耐心去赚钱,车库里的日子却过得相当清苦。

有邻居笑话老夏:“屙个屁恨不得收回家。”

老夏笑着回敬一句:“我是想收来着,可没那家伙唦。”

众人都笑,老夏也跟着“嘿嘿嘿”傻笑。

夏天热得浑身冒汗,老夏的婆娘实在熬不过去,老夏就去买一台小电扇,还是二手货,转着转着就不转了,用手一拍又转了,幸亏老夏能捣鼓,修修弄弄用了一个夏天。一天夜里,刮风下雨,雨点“啪答啪答”砸在阳台上,楼下动静却比雨声还大。就着昏黄的地脚灯,我看见老夏背着婆娘急匆匆出去了,婆娘勉强撑了一顶伞。直到第二天上午,楼上邻居才看见老夏满身湿透背着婆娘回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挠挠头皮,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唉,半碗剩菜搁了两天都舍不得倒,吃出毛病来了,去医院花掉了600多元,真是贪小失大了。”

老夏似乎并不吸取教训,隔夜菜也还留着第二天热热吃。他不让婆娘吃,自己吃。我说你就不怕得病啊?老夏“嘿嘿嘿”傻笑了:“没问题,我是百毒不侵。咱要在城里站住脚,不苦能成吗?”老夏苦苦一笑,快活地说,“我想买房子,我梦里都想着给儿子买房子。”

那天,我去修车,老夏正蹲在车库门口,用补胎的胶水修补几扇门窗。那是一具小高层楼模型,大约是房交会结束后人家扔掉的,被他拣回来了。几扇门窗坏了,他在用胶水细细粘贴。看见我,他笑了笑说:“我以后要买这样的房子,看着就气派。”梦变成了可以触摸可以亲近的东西,他的脸上流露出不无自豪的快活神色,好像已经付清首付款似的。

我晓得这是老夏惟一的梦想,所有的苦都是为了梦想变成现实的那一天,如果有谁亵渎他的梦想,快活的他也会翻脸的。对门邻居就领教过老夏的“凶”。

那天,不知怎么就扯到买房的话题上,老夏刚想插话,对门邻居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赚那几个钱,连买个卫生间都不够。”

老夏一听火了,收起笑,眼珠子一瞪,嘴角抽搐着:“小瞧人,我怎么就不能买房呀?”

对门邻居看着老夏那张显然因为气急而扭曲的脸,“哈哈哈”大笑起来:“你一辈子也就是住车库的命,还想在苏州城里买房,做梦去吧。”

老夏脖子一梗,粗话也骂出来了:“小X养的,你瞧不起老子可以,你不能说我一辈子就是住车库的命!我的房子梦要是不兑现,我就是这个。。。。。。。”说着,伸开五指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

我一看玩笑话说认真了,赶紧做和事佬:“你也别小看老夏,人家在攒钱呢,再说他儿子毕业后也就能挣钱了。”

对门邻居真是个“拎不清”,偏偏不肯就坡下驴,话紧赶着话:“你老夏要是买得起房,乔迁之喜的酒席我付账!”

“没问题!”老夏手指朝他一戳,亮开嗓门说,“叔伯乡邻作证,老子5年内买不来房,我就爬着出门!”

老夏憋着一股劲,更加抠钱了。他和婆娘出摊更早,收摊更迟。他往常还小酒咪咪,咬咬牙也戒了,连中午的一碗面也从鱼肉双交变成了素交、光面。有邻居说半夜里看见老夏开个电动车到车站去“背娘舅”,赚几个辛苦钱。我问老夏,老夏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狡猾地一笑,快活地做个鬼脸。

我劝过老夏:“何必呢,该吃还得吃,该用还得用呀。”

老夏说:“我做梦都梦见我搬进了这样的楼房里。”他指指搁在衣箱子上的那具楼房模型,那是他的梦想参照物,为此,他会不懈奋斗,而且带着全家一起奋斗。

便是这样,楼下车库里也没断过“拔根芦柴花”,那是老夏哑沙的嗓音,拿他的话说是苦中作乐自得其乐:“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啊的就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牵姐那个看呀。。。。。。”

年前的一天黄昏,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老夏!

老夏自搬过来后,楼上楼下扫过无数遍,可还是第一次走进我的家。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说了句“房子真宽敞”,然后塞给我一对定胜糕和两只馒头。苏州人的规矩,搬家时要给左邻右舍派发定胜糕和馒头,图个高高兴兴顺顺当当。

我问老夏:“又要搬家啦,搬哪儿?”

“还是车库呗,”老夏尴尬地笑笑,“房东要卖房了,不肯续租了。”

“你想过回老家么?”

“不能啊,我要在苏州站住脚,过几年无论如何要买房子,没问题。。。。。。”

第二天,老夏就搬走了,所有家当用一辆平板车拖走。老夏则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具高楼模型,一边走一边同熟悉的人道别。出了小区很远,还能听到他哑沙的嗓音:“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啊的就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牵姐那个看呀。。。。。。”

快活的老夏终于带着一个快活的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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