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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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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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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笛无怨

老马笑着抖了下手里的家伙说这是双管羌笛,“羌笛何须怨杨柳”中的羌笛。

这个说话大大咧咧的西北老汉生怕我等江南土著不信,故意对着竹片吹嘴吹了几声,吹出来的声音先是尖厉后是沉闷,吹过后就憨厚一笑,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羌笛的吹嘴,就像猎人擦拭刚用过的双筒猎枪。

老马始终认为羌笛是与石釜、刀币一样古老的单簧吹管乐器,有2千多年的历史。它那遥远而带点儿哀怨的笛声从青藏高原、祁连山下、嘉峪关外一直缭绕到今天,断断续续,若断若续,挥之不去的血雨腥风的故事都在悠远的笛声中,如同衡阳雁去、连角边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样,散了又聚、落了又升,息了又起。

老马把手里握的那双管羌笛拿给我看,炭黑色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杂白的头发在晚风里抖动,有可能还在笑我不懂他的羌笛。他说这是在大西北的漂泊者吹奏的乐器,是用来交流感情还是互达信息就说不清了。凡有驼铃响过的地方就有羌笛的声音,铺天盖地的黑压压的风沙里,羌笛是不死的,它在风中流浪,与流浪者的足迹一起落在寒鸦也到不了的地方。

老马说我带着这双管羌笛从祁连山下到江南水乡来流浪(准确地说是住到闺女家来了),这里有迷蒙的烟雨、温柔的秋风,沾着桂香的晨光,不知能否接纳羌笛的哀惋之音?接纳原是一种缘,缘去缘来,羌笛的音符就能变成江南的秋日私语了。他说着就在小区的条椅上坐下来,把迷彩衫的衣袖一卷,拿起羌笛开始吹我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它存在的声音。

那是一种双管数孔的竹制乐器,用当地高山上的油竹制成,竹节长,管身细,双管并排用麻线缠紧,竹管上端有4厘米长的竹制吹嘴,正面用刀削平,再切开一薄片为簧片。蜡黄中带几个灰黑斑点儿,约有20公分长,笛管上端嵌有一指长的吹嘴,吹嘴正面用刀削平,用刀切开一薄片作为簧片。

羌笛是竖着吹奏的,音色高亢而苍凉。吹笛的姿势和吹箫差不多,一样是在秋天的落霞里,羌笛自有一种穿透心底的旷远感觉,能使我想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悲怆,而竹箫就像江南小女子在浅吟低诉,让人顿起“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情殇。

有一个夜晚,西天的霞色烧得滚烫,天傍黑了,树林里的蝉还叫个不歇。我刚进小区,就听见从河边的树林里传来羌笛粗犷而略显苍凉的声音,单调但绝对有一种听觉的冲击力,让你立刻想到边关烽火、荒漠狼烟、倒下的旌旗和不息的鼓声。东汉马融《长笛赋》赞羌笛:“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吟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唐代王之涣在《凉州词》中说羌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可以想象,粗旷的笛音传承的也是荒凉,也是孤独。

那个夜晚老马更是十分孤独,因为听说社区的音舞选拔赛,他的羌笛演奏被刷下来了。羌笛虽然音质高亢粗犷,却缺少柔雅的婉转,如同听古时阵前的牛角吹号,很多人并不习惯,觉得它少了一点委婉的丝竹情调。小区里花大价钱去学钢琴的孩子不少,但看到老马拿根竹管大大咧咧走过来,操着很少有人能听懂的“俄、俄”的陇西话问你去做甚,孩子们嘻哈一笑就躲开了,都说这老头拿个乐器笛不像笛、管不像管,真是个怪人。

说怪不怪,老马依然钻进树林里吹他的羌笛,有点锲而不舍的意思。有一次,他竟跟我聊起范仲淹:“他是你们苏州人吧?”我说是啊,范老夫子告老还乡后就住在苏州天平山下,他的《岳阳楼记》,我能背下大半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和“先忧后乐”。

“我不问你《岳阳楼记》,”老马咧嘴一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声说,“范相懂笛。”那笛无疑是羌笛。那是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抱病去大西北出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率军抗击西夏。军中最多的就是羌笛,羌笛声声勾起思乡之情、伤物之忧。所以,在《渔家傲·秋思》中,他会深沉感叹:“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从老马的羌笛中,我仿佛听到了雄浑中不乏苍凉的千年之音,而更多的是他讲的流浪者吹笛的零星而悲切的故事。他说他喜欢吹羌笛,因为它最能倾诉流浪者的心声。流浪者的心属于远方。远方有多远?不知道,脚步没到的地方,羌笛先到了;羌笛没到的地方,心先到了。

我对老马说你住在苏州也有一二年了,怎么说也不是流浪吧?

“流浪,羌笛随我流浪,”他顺手摇了下羌笛,“嗬嗬嗬”大笑起来,北方汉子的笑特别爽朗,爽朗得有些肆无忌惮,“我的祖辈都生活在陇西,我的根就像家乡的枸杞一样扎在祁连山下,离开了西北高原的风,我的羌笛就憋屈了。比如羌笛有《杨柳枝》《胡笳十三拍》《古调》等,我在小区里吹过几回,就很少有人能给我一点掌声的。”

我理解老马那管羌笛孤独的“憋屈”,因为它失去了它的环境,它属于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属于四海为家的随处漂泊者。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并不是因为曲调不佳。

我认识老年大学教音乐的老师,想着去给老马的羌笛找几个知音。那天,他拿着羌笛兴冲冲去了,很快,就带着一脸沮丧归来了。他告诉我人家没有羌笛的开班计划,这种上古乐器上手容易精学就难,而且不适合吹奏杏花春雨的江南婉约小调。

“我的羌笛是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呢。”老马并不自怨自艾,他说我绝不可能放下我的羌笛,因为吹这玩意能使我想起家乡,就像回到家乡的黄土高坡上、轱辘井台边,跟乡亲们摇几轱辘水唠一回嗑,然后牵着归来的黄牛去水草丰茂的河边遛弯。他可以对着不宽的小河,尽情地吹他的羌笛。河边的苇子、棘棘草、红柳都能听懂竹管里吹出来的喜怒哀乐。

羌笛无怨,既然它跟随你来到江南,那就在河边的柳荫下吹吹你喜欢吹的曲子,有人听或无人听都无关紧要,羌笛的豪爽之声在天地间回响,就像古战场的战鼓、马嘶、刀光剑影一样不会灭绝。其实,老马的北方汉子的性格根本无须我的劝说,因为次日一早,我就听见河边树林里传来阵阵羌笛,毫无疑问那一定是老马,因为我至今也没有看见谁拿着羌笛在吹。

老马和他的羌笛在江南沾有桂香的秋风中快乐地流浪。

杏花春雨小桥流水的江南应该容得下一管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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