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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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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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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二题)

 回 家(二题)

                                                                1

 

腊月,铅灰色的天上飘着雪,农场租船回家。

包租了一种用于装黄沙、水泥的铁驳船,十几艘连成船队,由一只小货轮“呜呜呜”地牵引着在运河里走。赶上天上飘着棉絮般的大雪,牵牵连连,纷纷扬扬,漫天飘飞,无孔不入,是我一生中最能回味的特殊待遇。

抱一捆稻草铺在船舱里,考究一点再垫上一条老棉胎,或坐或睡或围坐在一起“争上游”。脚边是一篓从新洋港买来的虾干,散发出一阵阵海腥味;背靠一麻袋带泥的花生,是用粮票换来的。舱板上扣着几只倒过来的藤条筐,罩着同样是用粮票换来的芦花鸡。一到天明,所有船上的公鸡都在叫,此船呼彼船应,好不热闹。

船离岸的第一天,众人还是兴高采烈的,计算着什么时候船过伍佑、上岗了,什么时候能到兴化,等过泰州船闸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傍晚的雪好像下得更大,棉絮结成块抱成团,一团一团砸在船板上。船老大用铁铲来回铲雪,船头上的雪还是堆成一座小丘。船舱里弥漫着烟味、烂草味、脚丫味,还有杂七杂八的味儿。有人倒在稻草铺上打起呼噜,间或还冒出几句含含糊糊的梦话;有人抱着膝盖半睡半醒地随船摇晃,一不留神,后脑勺撞在舱壁上;有人看着悬在头顶上的一盏马灯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人钻出舱篷去“放水”,只听船老大喊:“船上滑,当心!”

挤得满满的船舱里寂静得就像所有人都睡着了,只听见水声“哗哗”地在脚底下撞响。

偶尔,船会猛地撞一下,然后缓缓停下来。所有人都惊醒了,好多人掀开油布舱篷,把头伸出去看怎么回事。

船老大扯开嗓子互相招呼:“过船闸!”

进船闸时船队在闸底,后面的闸门一关,只见船缓缓地升高,升到三四层楼高,然后前面的闸门打开,船队缓缓出闸。我们都站在船板上观看风景,任雪片砸在脸上、肩上,因为谁都知道每过一道船闸,离家就更近一点了。说也奇了,我坐过几趟包船好像都是在落雪天。飘飞的雪片是老天发给我们的辞旧迎新的贺年卡吗,每人一张?还是雪夜起程的包船是让我们一生都记住这样的寒冬,寒冬里即便是过年的路也总是充满艰辛?

包船有人带队,是农场里的干部组成的。他们最怕路上出事情,时不时就要钻进统舱里来看看,叮嘱几句“雪天船上滑”“小心火烛”之类的话。越怕出事就越容易出事,半夜里,到长江北边的口岸时,船队与船队撞了一下,5号船上发出“扑通”一声响,船老大死命喊:“有人落水啦,大家不要乱!”

所有人都挤到船板上来,都盯着那个“扑通”的响处。船队慢慢靠岸泊住,十几支手电光在河面上晃来晃去。9号船的船老大发现水上漂浮目标,惊呼:“不是人,是一笼子鸡!”

船上人于是都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5号船上传来“呜呜”的哭声,哭的原因很快从那条船上传到这条船上,原来那笼鸡是4营一个女知青的,是她节食(不是为减肥)省下全年粮票换来的,6只4斤以上的芦花鸡全没了。她本想着过年回家尽一点孝心,她的母亲瘫痪在床2年多了。

“扑通”之后,船队又冒雪起航了。到江阴黄田港时,天亮了,雪稀了,风也暖了。

5号船上,那个丢鸡的女知青的船上,忽然多出来一袋花生,还有几只风干的三黄鸡,不知是哪条船上的哪些人送给那个女知青的。。。。。。40多年过去了,一到过年,我总会想起那漂流在古运河上的一串铁驳船,尤其是多雪的冬天里那个充满温情的雪夜。

 

                                                    2

 

    四月的滩涂,遍地的盐蒿草、苜蓿草、三棱草,满眼皆绿,绿得疯狂。

    废弃的海堤从容地走向大海,堤波上的挂荚的蚕豆和拔节的麦子顺坡而上,层层叠叠,蜿蜒十里,浪漫如歌。

    平缓如板的滩涂上,浅水这儿一弯,那儿一弯,清澈的明眸里泊着几朵白云,倒映着水边的芦芽青青。滩涂上的芦苇一向长势很疯,过了清明就“哗哗哗”直往上蹿,沿着滩涂排成一堵堵绿色的墙,似乎要把摇曳的风一并染绿了。

    争先恐后的还有细杆儿的茅根草,直直地竖着,早已蹿过了脊背,埋没了冒着盐碱的像斑秃似的小路。盐蒿草永远是滩涂上的进取者,每天都把自己的地盘扩大一点,最后连成一线、一片、一地。

    四月走滩涂,其实就是一次心情极为复杂的记忆之旅。

    当年的老三届知青扛着“回忆激情岁月,重返第二故乡”名义组织返乡活动特别有意义,方强农场的一些知青终于又回到了当年落户的地方。滩涂上放牧过简单的青春,沟渠里淌过的理想被染上血色,过去的岁月如同撕碎的书页,拼接起来依然能读出其中的字蕴。

    有几间早已坍塌的房子,有人认出那是原来的营部办公室、食堂、小卖部。有一群种菜的知青曾住在马棚里,马棚已经拆了,可拆不走的那个年代的记忆:每个晚上点起煤油灯读“老三篇”,也不敢多点灯,因为每月只配给3两煤油。即使是摸黑,起码有一半人也能背得出“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还有一半人则会趁着灯黑拢起袖子闷头大睡。

    这条沟是当年开挖的新开河吗?那年冬天,天上稀稀地飘着雪,数千人裹着旧棉袄,卷起裤腿跳到冰到骨子的水里挖了半个多月,从小沟挖成一条大河。如今河底淤积长满荒草,只剩下浅浅的一线粼粼水色和几丛枯萎的蒲柳,好像还要与当年的主人话说岁月沧桑。

那座水泥桥的桥栏已经脱落,桥面坑坑洼洼,桥下的水绿得深沉,漂满半河的水葫芦,就像用一条绿毯把半条河盖住了。有几只水鸟翩翩掠过。这种红嘴、灰羽的水鸟,我在挖河时逮到过一只。本想好心养着的,但失去了蓝天碧水的生命是圈养不住的,过了一天,捉到滩涂上去放生时,它居然飞不起来了,一直就猫在苇丛里。它可能是吓怕了,乃至躲在苇丛深处一动不动。

年纪大了,很多东西都忘记了,但这只水鸟却印象深刻。

    最美的遇见总是在记忆中,记忆是散乱的羽毛飘落在岁月的风里。

午后的风开始灼热起来,带着大海的气息,带着春天的问候。

重返滩涂,很多人忽然变得年轻了,像半个世纪前一样从麦坡上蹿到高处,双手一伸,对着茫茫草滩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回来的还有天上飞的丹顶鹤和地上跑的麋鹿。离这里不远是盐城丹顶鹤保护区,围栏养着几只丹顶鹤,自然生态中的鹤们是很少能看见的,它们在滩涂深处,隐隐约约能看见它们飞翔的羽影。滩涂上还有麋鹿,胆子特别小,很难见到它们的踪影。圈养的丹顶鹤在滩涂上悠然自得地散步,还有几只白鹳绕着防风林飞了一圈,又欢快地落下来了。一头母牛带着小牛犊走过一片湿地,母牛的眼睛里好像总是有泪,缤纷的晚霞也没能抹去它眼中的忧伤。小牛犊欢蹦乱跳,它们的童年故事里充满了天真烂漫的遐想。

    我曾经呆过的连队是在滩涂上新建的,当年新盖的瓦房如今都已破败不堪,门窗都不见了,屋内全是泥浆和蛛网。大食堂屋顶上有我涂了两个多月的石灰字“农业学大寨”,依然还能看清楚。我大致找到了我住过的宿舍,辨认出我搁铺板的地方,那里堆满了烂掉的稻草,草堆上长出了灰白色的细梗蘑菇,有毒的。房后,有几棵柳树,那时还没人高,如今长得蓊蓊郁郁,柳絮儿满天飘飞。

我们特地拣了很少有人再走的小麦覆掩的小路归去,归去是昔日的记忆。

记忆里,还是那橘色的夕阳,渐渐西下,漂满水草的傍堤小河落满霞光。

    无论是怀念还是感叹,也无论是诅咒还是赞美,都一点不剩地留在滩涂上。

    我们经历过的那个年代已经经历过了,记忆的路上能拣拾的只是碎片。

夜里,在农场场部周围走走,看看天上,星星特别明亮,晚风特别安静,还与当年一个样,可我们都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了。和当年的女知青走在小路上,却怎么也没有了哼一曲《小路》的浪漫了。

天空不留痕迹,尽管鸟儿已经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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