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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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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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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獐

                  

 

獐,头小,尾短,形似鹿而无角,四蹄像小毛驴蹄子,芦柴一般干瘦。

獐的胆子极小,常常猫在芦苇丛里,竖起香瓜大的小脑袋警觉地回顾四周,偶尔有一条鲤鱼翻身跃起,也会吓得它落荒而逃。白天很难看到这些胆小鬼的影子,到了夜晚,尤其是月黑风高的深夜,滩涂上没了人迹,獐就会离开栖息地外出觅食。它是杂食性动物,主要以嫩叶、苇根、青草、昆虫为食,靠的是敏锐的嗅觉,灵敏的听觉,风声鹤唳的感觉,视力却是很差的。

冬天,扬扬洒洒飘起棉絮般的大雪,凛冽的风肆无忌惮地横扫滩涂,连最耐寒的盐蒿草也冻得在冷风里瑟瑟发抖。雪獐从各个角落里围拢来,渐渐聚在一起,互相依偎,抱团取暖。雪花落在雪獐瘦弱的脊背上,就像给它们穿上一件雪袍子。当地人故称冬天的獐为“雪獐”。

雪獐因为冬天活动量小,所以是最长膘的时候。不过,能捕获活蹦鲜跳的獐子是不可能的,能靠狩猎打死一二只冒冒失失的獐子已是福星高照了。50多年前的盐城滩涂,北起滨海,南到东台,海与岸相思守望的大片滩涂并不是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经常可以看到裹着厚棉袄,脚蹬破旧大马靴的猎人,或举着一杆钢叉,或倒掮一杆土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滩涂深处走去,雪地上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等到傍晚时,血色的太阳冻在孤独的刺槐树梢上,猎人就会一脸疲惫地走过农场的知青点,卸下挂在钢叉尖或枪管上的猎物,大多是灰兔子、野狸、斑鸠、山鸡等,用猎物与知青换粮票,换了粮票回家可以买米面。一只灰兔子最多可换10斤粮票。那时知青定粮38斤,女知青吃不完就把粮票积攒起来与当地农户换花生、鸡、野味等。

雪是越下越大,板结的盐碱地冻成了冰坨。这样的天气是知青们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不用下地干活了。连队会安排政治学习,大家或坐着或半躺在铺板上,眯缝起眼睛听班长读报纸,今天批孔子,明天批宋江,我们也懒得管古人的事,就各自取一个最舒适的坐姿,拢起袖管,蜷缩在窗户漏风的宿舍里,嘴里叼一枝烟,是最廉价的“大铁桥”或“丰收”烟。满屋子烟雾腾腾,呛得靠墙坐的几个女知青连声斥责:“死鬼,少抽点烟!”

门外的雪结成团扑打着并不结实的木门,冷风尖刺般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坐在门边的几个知青嬉皮笑脸缩手缩脚挤到铺上来。

这时,有个人影在窗口闪了一下:瓦刀脸,老鼠眼,戴一顶露出棉絮的黄棉帽,一个护耳翘起,一个护耳下垂,跟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差不多。不少知青都认得他,唤他“黑皮”。黑皮真的是黑,跟非洲人差不多,两只手伸出来就像两段黑炭。一个冬天,这家伙就在滩涂上转来转去,幽灵一般,指望能逮到几只愣头愣脑的活物,然后与知青换粮票。听说他家里有5朵“金花”,7个人的一年口粮至多吃半年,还有半年就像躲在苇丛里的雪獐一样要自己千方百计去觅食了。

有一阵,知青点里经常丢东西,连食堂晒在外面的几条风干的咸鱼也丢了,大家都怀疑可能是黑皮偷的,但谁也没看见黑皮真的手脚不干净过。黑皮时常光顾知青点,知青扔掉的东西,他好像都要拣回去,比如挤空了的牙膏皮、破了个洞的铝饭盒、补了又补的衣衫,黑皮说衣衫洗洗可以给自己孩子穿,牙膏皮、铝饭盒可以买钱的。有个知青从城里探亲回农场,带了一大瓶熬熟的猪油,在面条里或冬瓜汤里舀上一勺,真香。吃到夏天,还剩下半瓶,闻闻那猪油一股哈喇味,不能吃了,就想扔掉,不知怎么就给路过知青连的黑皮看见了,他腆着脸,“嘿嘿嘿”干笑着,问知青讨要那半瓶猪油。

又是寒冬,天上稀稀落落地飘着雪。有人回来报告说,看见黑皮在食堂门口,一站站了半天,他要做什么呢?等到众人收工回来,把黑皮团团围住,问他在食堂门口转悠到底想做啥?黑皮“嘿嘿嘿”地干笑着不吭声,两只手不自然地搓着衣摆。知青怀疑这家伙肯定没干好事,就盯住他喝问。黑皮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车工”2元币,还是“嘿嘿”地干笑着:“我在食堂门口拣到的,我在这里等了好半天,还没等到丢钱的人呢。”别小瞧2元钱不值钱,对于那时知青来说相当于月工资的1/8了。黑皮把2元钱交给我们,然后“嘿嘿”地笑着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们一时竟不知道要说啥了。那个丢了2元票的知青好像回过味来了,就追上去喊住黑皮,从口袋里摸出一张5斤粮票塞给他。黑皮“嘿嘿”地傻笑着对知青鞠了一躬。

黑皮其实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刚才告诉我们他昨天夜里打到一个大家伙,是雪獐,足有30多斤重呢。要换100斤粮票,最好是全国粮票。我们都嫌太贵。黑皮狡猾地笑了,说买一送一,你们赚大了,那是一只怀孕的母獐啊。我们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最终谁也没有出手去换那只可怜的母獐,因为大家都觉得残害一个怀孕的生命,那是最大的作孽!何况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多全国粮票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作孽是要遭报应的。似乎为着应验这种不着边际的说法,没过几年,听说黑皮得恶症死了。黑皮死了,死了就死了,也没人再提起。幽灵般游荡在滩涂上的猎人逐渐稀少了,因为最容易猎杀的野兔也剩下不多了。于是,荒凉的滩涂愈加荒凉得只有凛厉的风走来走去。丛生的盐蒿草还在聆听来自苇丛的青蛙和刺槐树梢上的知了鸣唱,执拗而一往情深。

熬满十年,知青们大返城,走得匆匆忙忙,丢下的宿舍、饭堂、仓库就像刚经历过战火的废墟,缺窗少门,墙上挂满蛛网,东倒西歪地撂在滩涂上。门口扔下不少知青用过的杂物,如装衣物用的肥皂箱、做过“红油灯”的墨水瓶、早已破出几个窟窿的棉被和踩扁的铝饭盒。

知青来过了,走掉了,对于滩涂来说就像是迎送南来北往的候鸟一样。

后来,听说滩涂变成了盐城自然保护区,雪獐与滩涂上的丹顶鹤、麋鹿、河麂一样成为被保护对象。一种生命对于另一种生命的关爱和守望,使广袤的滩涂上终于充满了快乐的欢叫。即使在冷寂的冬天,也能听见生命的足音。

有人从农场归来,说稻田大多被平整掉了,原来是知青垦荒开拓出来的田地大多还原了,最后滩涂还是滩涂。黑皮的最小的女儿(那时叫她“小金花”)就在滩涂保护区里工作,她骑车沿着滩涂上的泥路巡视着,整天守护着那些熬过冬天而幸存下来的生命。

“大雪”过后稀稀地飘着雪粒子,冷风敲着窗户。这时,遥想滩涂上的那些雪獐一定猫在茂密的苇丛里吧。它们可能还是那么胆小,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它们东躲西藏。但是没有张捕的网和冷酷无情的枪口,滩涂终究是安宁而幸福的。

雪獐比我们更耐得住寒苦,是滩涂上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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