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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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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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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旧影


 

一屋老照片,一架旧书籍,一个宁静地守望历史的76岁老人。

老人花了七八十万元,买下5万余张老照片,在山塘街上租下一座小楼,办一个可以免费参观的老照片收藏馆,这些信息说出来十有八九不会被人当真:这人莫非有点傻吗?

这是山塘老街上真实的存在。你若有幸走进位于通贵桥堍的这个多少有点旧气的小楼,缓缓走上狭窄的木结构楼梯,走进顶天立地的老照片收藏馆,环顾桌上、墙上、柜子里到处陈列着岁月旧影,一定会惊讶不已:这是怎样痴迷的收藏啊!

此人尊姓谭,大名金土,老家在江苏丹阳一个叫作望岸庄的村子里,是一个临水的小村落。他做过大学写作课教师,只有三年,就跨界去了市检察院做过检察官,一做就是28年,退休后就办起了这家老照片收藏馆。问其原因,老谭答复很简单:“因为喜欢。”喜欢是觅宝收藏的最好动因,把这种少有的喜欢当做一件事情来做,一做就是30年,走南闯北,那就称得上“痴迷”了。在姑苏城里,收藏邮票、钱币、火花的都可以有个“圈”,惟独收藏万余张老照片的只有老谭一人了。

《冰点周刊》这样评价老谭:“他收藏了人生琐碎的悲欢,也收藏了时代的注脚。”

老谭是文人,散文集《童年·故乡》写乡趣乡思乡情,文笔精彩,令人刮目相看。2009年,原沧浪区政协组织撰写“沧浪工商文化丛书”(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和老谭各领受一本,我写的是《葑溪贾客》,老谭写的是《觅渡青》,从构思、采访、搜集材料到写作出版将近一年,互相之间也便熟悉了。写书间隙,区政协组织作者们去绍兴、宁波旅游,就见老谭背个深蓝色的电脑包,钻进当地的文物古玩市场,去寻找他钟情的老照片。在他的眼里,老照片不是一张泛黄的纸,而是某种历史,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一个历史折影,而且是最真实的记录。年代已然久远,折影还在说话。当觅到一幅品相上乘的老照片,他的眼睛顿时炯炯发亮了,好像见到了思慕已久的老朋友,或者说是老朋友在某个角落里久久等候他,必欲与之交谈,他也必欲把老照片揽在怀里。

经过30年的捻转收藏,老谭的收藏馆拥有老照片5万多张。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笔财富。尽管他的这种“喜欢”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不少人算经济帐觉得“太不值得”了。你喜欢收藏,可以收藏邮票中的JT票、银元“袁大头”、一二三版退市人民币,有可能还能变现,老照片转手没人要吧?然而,老谭却自嘲道:“我这人缺金少土,所以,父母就给我起名‘金土’,缺金少土的我却有一个老照片情结。老照片是我的至爱,我不会出卖它们。”对他来说,这些历史碎片绝对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老照片,对于老谭来说,它是人生价值的参与物,每一幅照片不仅本身有故事,而且还附着一个收藏者的故事。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参观这个老谭的老照片收藏馆后,欣然为主人题词:“兄有上等趣味,弟有下流情怀。”

具有“上等趣味”的老谭已是垂垂暮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他对于老照片的寻觅收藏却是乐此不疲。“老照片丢了,故事也就散了。”他经常这样说,他不想让中国的好故事散落,他要把已经散落的故事一一收集起来,安置在他的私人收藏馆里。能收藏这么多老照片已经令人称奇,更奇的是他善于在老照片里探究历史,发现曾经的岁月折影,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归类、辨析,结合各种史料,对老照片中的人物、场景、发生年代等进行考证,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这些年里,他写下的老照片解读文章有百万字之多,成为老照片收藏界中的奇闻。

老谭与老照片结缘纯属偶然。谭父当过私塾教师,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古文,背诵“学而不思则殆,思而不学则罔”之类,后来考上了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教写作,再后来是转行当检察官,就不得不中断他所喜爱的文学创作。在工作中,解剖大量的案例,需要史料性的图像证据,这就让他与老照片有缘了。说起收藏的第一张照片,那还是1998年。老谭趁休息日去逛逛位于三元坊的文庙收藏品市场,看看能否找到一点文史资料。这时,一张黑白老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张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照片,照片上穿着长衫的7个男子,个个表现出临危不惧的气质。他们身处孤岛,眼里满是不屈,留下的是中国人宁折不弯的身影。老谭对这张老照片很感兴趣,想着要去探询个究竟。他花钱买下这张老照片,之后去图书馆、档案馆等处去查找资料,但都没有结果。他颇为失望,只能暂时把这张老照片收藏起来,期待有一天揭开疑团。

这张老照片像个小小的路标,引导老谭走上历史旧影的寻觅之路。每个周日,他都要到苏州各个古玩市场去寻觅老照片,那些卖家渐渐地也都认识了他,有价值的老照片都会给他留着。出差外地,他最想去的地方不是名胜古迹,而是古玩市场,像南京朝天宫、上海城隍庙、北京潘家园等。这些年,他为购藏老照片花去了几乎大半的退休工资。老谭淡然一笑说:“我不抽烟,不打牌,不炒股,不买基金,就这点爱好了。”起初,家人对他的“爱好”并不爱好,说他捣鼓这些破旧玩意实在没啥意思。老谭不以为然,跟家人开玩笑说:“我收藏的那些老照片,若论金钱,到现在可能翻了多少倍,我都算不清了。”他随手拿起一张摄于1860年的老照片,“就说这张老照片,人家开过数千的价格要买,当然我是不会卖的。”

2000年春末夏初的一天,老谭又去文庙,两本旧相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相册封皮破损严重,都已经脱落了,册中人物的次序排列也很凌乱。照片的主人一时难以断定,但应该是与民国飞行员有关。有几张照片上还有主人的签名,还有当时菲律宾体育明星孙桂云的签名。老谭经过寻访和比对资料,终于弄清楚相册首页上那位身穿航空服的飞行员叫沈崇海,是当年撞沉日舰的两位航空烈士中的一位。老谭专程赶赴南京,在“航空烈士公墓”找到了沈崇海的墓位,知道了他的生平:沈崇海,湖北武昌人,中尉飞行员。中央航校三期毕业,任空军二大队九队分队长。1937年8月19日于上海白龙港洋面驾机撞沉日舰,英勇殉国,时年二十七岁。

相册里有很多照片上都写着“送给罗先生”,这个罗先生是谁?老谭非要探根究底,后经仍然健在的抗日飞行员吴鼎臣辨认,相册上的“罗先生”就是当年空军三大队的大队长罗英德,曾与美国飞行大队合作,成功飞越驼峰运输线,是抗战英雄。老谭解读这一系列老照片后,选择部分照片加以解读后刊发在《老照片》上,编辑部很快收到罗英德的女儿从美国发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她的父亲后来去了台湾,在去世前多次提到留在祖国大陆的这些老照片,可惜就是找不到了。她极其感谢谭金土先生收藏了这批老照片。2006年11月25日,罗英德的女儿吴罗伊妮和丈夫,专程来到苏州,找到位于山塘街的老照片收藏馆,深情地摩挲着这两本旧相册,眼里溢出了泪花。

2000年的一天,老谭在古玩市场又有新的发现,在一叠看上去像破纸片的东西里隐藏着一张老照片,照的是一位身穿旗袍的女子,身材婀娜,含笑坐在小船上,背景是静谧的湖光山色。这女子看去像传统苏州女子的模样。老谭买下这张老照片后,对照资料,细加研究,知道这是一张民国著名摄影师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作品。他把解读资料与老照片一并公布后,立刻引起轰动,成为不少杂志、书籍、方志、画报的热门图像。

老谭的收藏馆位于山塘街古戏台东侧,一家名为“琴川书店”旧书店二楼。40平米的空间挤挤挨挨的并不大,填满了大小不一、年代不同的老照片,照片有的存在册子里,有的镶嵌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有的平铺在桌上或在柜子里存放着。那些黑白照好像尘封已久,散发着岁月的气息,那照片上的人物仿佛都要跟你说话,告诉你风花雪月的故事或起承转合的经历。

那是清朝宣统末年上海祖孙俩的亲昵照、1935年某一对夫妻的结婚照、17岁的张大千在苏州锦范路居住时与人合影、梅兰芳拍的第一张照片。。。。。。绕着收藏馆转上一圈,好像坐上时光机,在历史的时空里来来回回穿越。

对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老谭都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张口就能娓娓道来,甚至随便抽出一张照片,都能说上半天。他至今依然记得,他遇到的第一张黑白老照片是在1998年的苏州文庙市场(收藏品交易场)觅得的。当时不解其意。过了些年,反反复复比对资料,才弄清楚这是一张摄于日寇占领上海时的老照片。之后,照片里是7个人都去了抗日前线。

“我估计这是7个人的最后一张合影。”老谭说,这张老照片弥足珍贵,其历史价值深深吸引了他。从此,他对各个年代的老照片更加着迷。妻子开始并不理解他的情怀,责怪道:“这些照片的人和你也没有关系,你收藏它做什么!”老谭笑笑说:“单纯从老照片看,是属于某个私人的,但从它所反映的历史内容看,则是属于大家的、后代的,甚至是未来的。”

老谭收藏的旧影中有一张是摄于清宣统二年(1910年)的逃荒灾民照。当年苏北里下河地区发生特大水灾,村子、田园、道路全没淹了。据当年水文资料记录,里下河水位高达5.18米,高邮湖水位6.12米,超过正常水位2米多,扬州、泰兴、兴化城的大街小巷里普遍积水,最深处达1.8米。老百姓无法生存了,纷纷坐船或自制的苇竹筏子逃离灾区,涌到江南去避难。这张旧影拍摄了灾民忍饥挨饿、流离失所的凄惨场景。照片传到上海,引起极大震动,随后在市民中发起了水灾募捐活动。老谭解释道:“这是中国最早的把镜头对向最穷苦老百姓的旧影,所以弥足金贵。”1923年拍一张12寸的照片要5元钱,是当时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伙食费。一个多世纪后,这样的老照片还能流转到老谭的手上,能不让他分外欣喜吗!

老谭收藏老照片更钟情于第二故乡苏州老照片,很多照片已经被地方志馆、档案馆所借用。如他收藏的老照片中有清末时老者骑毛驴上虎丘的背影;民国早期在山塘河花船上唱昆曲的女子倩影;1928年观前街拓宽改造工程的场景;1930年停泊在盘门城墙下的航运公司客货轮;1958年大炼钢铁时苏州市民挖城墙泥来筑化铁炉;1980年山塘街星桥菜场的市井景况。。。。。。

有时,看到一组老照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舍得放下,可是带的钱不够,只能无奈地放下。回家后,老谭会一直惦记着,就是不知道它们会流落到哪里。他到底也不肯放弃,凑够了钱,就急匆匆去把心仪的老照片买回来。一天,他收了一组著名材料学家、两院院士严东生的相册集。半年后,他的女儿严燕来循着他的博客找上了门。她一页一页翻阅着相册,翻阅着父亲的少年时代、父母结婚时刻、还有自己少女时代的旧影,照片里的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裙子,偎依在母亲身边微笑。看到这里,头发花白的她难掩激动,眼里含着泪,捧着相册久久不能放下。照片是在她的手上流失的,而这正是让她很多年都深感愧疚的心结。

“我从来没想到还能以这种方式找回来。”严燕来觉得对父母有了最终的交代,而老谭也很兴奋,因为他觉得是为一个家庭接上了断裂的记忆。

旧影可以散而再聚,记忆也可以断而重续。这些年,有人漂洋过海来接纳父母的旧影,就像钻进深山忽然发现宝藏一样欣喜不已。有一位老先生偶然在老谭的收藏馆里看到了自己父亲的旧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他再三叮嘱女儿把父亲的老照片翻拍回家。还有人相信老谭,把家族的记忆交给他保存。一位80岁的老教授吃力地爬上收藏馆二楼,就为的是把自己年少时的一些照片交给老谭保存,他说这是我的家乡记忆,即使以后我不在了,记忆也会以旧影的方式留存人世。

老谭的收藏馆保存了很多人的家族记忆,然而对自己家族的记忆却很少。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有留下百日照、周岁照,青年时代忙于学习工作,也没顾得上留影。记忆最深的一次拍照1966年在天安门广场上。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倾注在这些泛黄的老照片上了。2007年退休后,每天过着“朝六晚六”“周末无休”的日子,泡在他的收藏馆里,相伴老照片一坐就是半天。他在博客里愧疚地写道,“我最遗憾的是不能常常陪伴可爱的乐乐”,乐乐是他的外孙女。

乐乐是老谭的宝贝疙瘩,老照片也是。一次,苏州电视台到收藏馆来拍摄时,摄像机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红木相框的照片。照片落地的那一瞬间,老谭的心“啪”地一跳,心疼极了。当时他没有忍心去捡,心里却在说“完了,我想肯定完了,镜框摔烂不要紧,就怕玻璃扎烂了照片。”他难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匆匆赶到收藏馆,小心翼翼地捡拾撒落一地的碎玻璃片,轻轻拭去落在照片上的碎屑,幸亏照片没有损伤。他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默默地说了一声:“老天保佑!”

山塘是历史,老照片收藏的也是历史,“留下”是老谭最珍惜的情感,也是所有痴迷某类收藏的人所共有的情怀。

留下旧影,其实留下的就是一个个过去的日子,社会的和个体的,人文的和环境的,湮没的和复现的,支离破碎的影像最终拼接起来的就是某些往事、某段历史。

老谭的旧影集聚在山塘街上,一次,他看到一组20世纪30年代的山塘老照片,就像忽然“芝麻开门”看见了稀罕宝藏,他兴奋极了,竭力要把这组老照片收下。对方起初不舍得割爱。老谭就软磨硬泡,说自己是搞老照片收藏的,收藏馆就在山塘街上,没有一组老街旧影是说不过去的。对方见老谭态度真诚、言语恳切,就把这几张山塘旧影给他了。老谭说:“收藏不仅仅是靠钱,还有你的真诚,人家把藏品给你,就是因为看你能把藏品传承下去。”

老谭就是这样锲而不舍地收集着一张张岁月的旧影,如同林中的飞鸟衔来一枚枚枝叶垒起属于自己的小巢。

2022年10月的一天,我去山塘街的“老照片收藏馆”的二楼拜访老谭,老谭不在,只有一个女子守着旧影,她告诉我老谭胆囊上出了问题,上个月住院的,先是开刀,后是化疗,住在净化舱里,现在还不能去探望。

我一阵心惊,惊得无话可说,本来我还想多听听老谭讲他搜集老照片的故事,5万张老照片该有多少鲜活动人的故事,可现在只能搁置了,只能满怀遗憾地等待了,只能托女子转达我的美好祝愿。

留下旧影,留下的是一段段形象直观的历史,老谭真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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