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坐临棚
“临棚”,临时加开的客运棚车,这个曾经活跃的农历新年旧名词却早已消失。
50多年前的春运近似眼前,那铁皮闷罐车就忙碌而喜气洋洋地走在过年路上,“哐当哐当”地摇晃着,不慌不忙地晃过了一站又一站。有人戏称其是“磕头车”,因为每到一站,哪怕是站台空空荡荡的小站,它也要停上一会儿,搞得小站上一时人声鼎沸的。
“临棚”是不少回乡过年的城里人最深刻的记忆,甚至坐过不至一次,比如我。
那时,沪宁线上走得最多的过年专列就是临棚。苏州城里的观前街售票处买临棚车票的队伍排成长龙,有数百米长,可以七拐八弯地弯到人民商场门口。排队买票的人脸上都是焦急神色,就怕买不上一张临棚票,但又都是充满信心的,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可以买到票的。坐临棚只要买半价票,能省下一半钱。那时的老百姓没几个人敢说自己有钱,而事实上也确实都是过得紧紧巴巴的,能省下三元五元也是天大的好事。所以买票坐临棚的人很多,排队就更要有一点毅力,而手里已经拿到票的人挤出长队时,脸上闪现的大多是不无得意的神色。
农历新年近了,车站广场上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坐临棚的人更挤。别着急,临棚候车不在候车室里,在广场临时搭建的油布篷帐里,排成几条长龙,站着的、蹲着的、坐在地上的都有。维持候车秩序的是戴着“值班”红袖章的军人,不时微笑着帮旅客拎重行李送进站。
在南京方向的长队里,我忽然碰到了邻家那个外号“大头”的小伙子,带着他的弟弟,背着鼓鼓囊囊的两只大旅行袋,袋带上用一根麻绳拴上就搭在肩上,一只手还要牵住弟弟。他的弟弟上高中时害了“单相思”,挨了处分,神经受了刺激,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傻笑,一边笑一边还哼哼当时的电影《农奴》里的插曲“翻身农奴把歌唱”,走进小巷,一旦听到“翻身农奴把歌唱”就知道是大头的弟弟出来遛达了。
“回丹阳老家。”大头笑道,“过年了,我带弟弟去乡下散散心。”
他的弟弟在一旁傻笑,笑着就又要哼哼“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我与他俩是同一方向的棚车,不是一个车次,就挥挥手道别了。
旅客剪票进站后,站台上也是挤满人,铁皮闷罐车“哐当哐当”晃过来后,一靠站台,木梯子就从车厢里顺下来了。那搁在站台上的木梯子得小心翼翼地走,走进黑咕隆咚的、热烘烘的车厢。赶着回家过年的人都在努力地往上挤,有的人上来了,鼓鼓囊囊的行李没上来,急着喊下面的人从人群的头顶上递过来;有的把小孩抱上来,大人还没上来,急得小孩哭,大人叫。还是充当义务列车员的军人机灵,使劲儿把大人拉上来。等到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时,临棚就使劲一晃缓缓开动了。
临棚的座位是几根涂了柏油的枕木横在车厢里,半途上车那“雅座”肯定是没有的。车厢里,有屈膝坐着的,屈起的两腿酸麻酸麻的再难放开来;有一条腿插在行李中间站着的,就像金鸡独立的架姿;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互相叠起来,腾出地方可以站人,就连靠近车厢角落的厕所边(一条草帘挡住一只木桶就是“厕所”)也挤满了人。一盏桅灯在头顶上摇摇晃晃,像瞌睡人朦胧的眼睛。
香烟味、咸肉味、汗臭味,还夹杂着鱼腥味塞满车厢,熏得人透不过气来。
最得意的是能靠一扇小窗坐着的人,那是棚车里的“雅座”,坐客可以不时探出头去看看慢慢向后退去的窗外风景,然后笑容可掬地回头向车厢里的同伴报告:“过浒塾关了。”“过硕放了。”“前面就到无锡了,能看见惠山了。”
我知道离我要去的常州就剩下一半路了。谢谢你,临棚,你走得不算太慢!
车厢里,说笑声像滚开的水一样翻腾着,满溢着。
有人得意洋洋地夸耀着自己的年度超产奖,50元,真多,那时1斤新上市的粳米才0,14元,50元足够一家人一个月的柴米油盐了。
有人拍拍脚前的一只湿漉漉的蛇皮袋,说单位里分了一条大青鱼,那鱼肚皮上还贴着纸条“王师傅,6斤”,是班组里分得最大的一条,在家里刚盐渍过的,闷在蛇皮袋里带上车是不会坏的。过年了,一鱼三吃:做熏鱼,炒鱼块,熬鱼汤。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蓝布包,他说包里是东借西凑凭票买来的春节甲级烟,5包“牡丹”,1条“大前门”和2条“飞马”,他要带回老家办婚事用的。
有人捧着一本《红旗》看,说又要批宋江了,《水浒传》里的那个“黑三郎”也忒不是东西,连老婆都敢杀,该批,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有人拉开旅行包,小心翼翼地归整着包里的年货,那些散装的花生米在挤车时挤散了,散了半包。有掉出来的,也要拣起来放回包里,那时的花生米是凭票买来的,只有过年时才有这样的“备用券”,每人计划买3两。
我紧紧地抱着我的包,因为包里一样装满年货,都是东奔西走凭票买来的,有猪油年糕、芝麻酥糖、蛋黄花生、柿饼、笋干、油豆腐、黄花菜、香菇木耳,一包捆成尺把长的干粉丝实在塞不进去,就用报纸包好扎紧后斜挎在肩上,有点像《水浒传》里的武二郎背了一把朴刀匆匆走上景阳冈。
“哐当”一声,车停了,停在横林与戚墅堰之间的一条岔道上。大铁门拉开了,温润的风立刻挤进来,好凉爽的风啊。这一等,足有半个钟头,才看见一列绿皮车神气活现地擦肩而过。大家以为要开车了,可临棚还在等。
“等交车”,是极为繁忙的沪宁线特色,而担任等待角色的首当其冲就是临棚。坐过几回临棚的人都是有“等”的经验的,急不得,也躁不得,就拉开车门静静地等待吧。
又等来两列绿皮车后,我们的临棚这才“哐当”一声慢慢启动了。
有人轻松地吁了一口气,有人居然鼓起了掌,还有人的嗓门好大:“再过两站地,我就到家啦!”刚才等车时的心焦、牢骚、气话,又都被过年的话题快乐地覆盖了。
过年的路再挤、再艰难,路的尽头总是幸福的团聚和知足的欢笑。走了不到5分钟,车慢下来,但没有停,不停就是上上大吉,可那速度就像乡间小路上的牛车,有人猜测可能是因为停靠在到达站的车还没发车,临棚就得把脚步放慢再放慢。
再有几分钟的路程,我就到站了,再转乘一个钟头的长途车,就到家了。我的内心是满满的喜悦,那时候回故乡过年是最快乐的记忆。
长途汽车也是“棚车”,是借用部队卡车来跑春运的。每辆车上都安排两个军人,一个开车,一个在车厢里值班。过年了,军人的脸上也是洋溢着微笑。从大棚车到小棚车,过年的路就在脚下一点点缩短,好像已经看见老家村前那棵高大的杨树了,那树梢上的喜鹊窝不知还在不在,老祖母大凡听到喜鹊叫,就会笑眯眯地说:“过年了,大家都要回家过年了,你听树上的喜鹊叫得多好听。”
过年了,临棚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过那些被风雨拍打的日子,走过那一页页落满灰尘的过年老皇历。
临棚要走3个多钟头的回故乡的路,若是坐现在的高铁,不到1个小时就到了,捧在手里的一杯茶还没凉呢。不过,农历新年的年味儿明显是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