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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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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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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娘


风暖了,柳绿了,桃树结蕾了,草色泛青了,老牛啃着青草,河塘里猫着网虾人,这儿一个,那儿一个。

这时,故乡江南的田野蓬蓬勃勃得好像开始发育的少年,急于展现自己充满活力的风采。

起得最早的是蚕娘,忙着把挂了一冬的蚕匾从墙上取下来,“扑簌簌”抖掉隔年的灰尘,找人相帮着抬到河边去洗涮。一把板刷、一块抹布,她习惯了开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刷蚕匾。所以,在城里的闺女家住不满半月,就急着要回乡下来了,闺女好说歹说也留不住她。临走前,她让闺女陪着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把长柄的板刷,说是用板刷刷蚕匾,边边缝缝都能刷得清爽了。

    梅芳像所有的蚕娘一样,摸黑就起身了,蹲在河滩头“嚓啦嚓啦”洗涮蚕匾。蚕匾比圆台面还大,半浮半沉地漂在水里,就像夏日里的一张阔大的荷叶,水珠儿在蚕匾里滚来滚去。河滩边站着蹲着的都是盘着发髻的女人,女人一边洗着蚕匾,一边说着自己的男人,真真假假,荤荤素素,“咯咯咯”淌走了一河的笑声。

笑声飘到河对岸,对岸的苇丛边猫着一老头,支起一张方形渔网,猫了一清早了,就思摸着网住春讯捎来的希望,那得有点耐心,不时要瞄一眼沉在水的网,若有动静就赶紧起网。老头叼着烟,烟星儿一灭一亮若隐若现。

河边草叶上露水未干,早春的风还有点激骨的冷。

苇茬里刚冒出嫩绿色的尖叶,绿羽红嘴的水鸟却早早赶来凑热闹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深水里藏了一冬的“混子”(青鱼),也悄悄地浮上来,“扑嗤扑嗤”地拍打起尺把高的水花。

村子里的炊烟升起来了,消散的烟色与河岸边的柳色浑然一体而成为早春的朦胧。

洗涮过的蚕匾要置于风口晾干。趁着这间隙,梅芳忙着清扫蚕房,沿墙根四周撒上磨细后筛净的石灰,给坐床的蚕种准备火盆、暖箱、被褥,从喜鹊叫枝一直忙到乌鸦归巢。

忙得脸色灰黑眼睛血红的蚕娘们,所有的辛劳都是在等待新生命的诞生。其实,当料峭的春寒还凝结在梅枝上时,河坡上的马兰草刚刚蹿出来,蚕娘们就已经扳着指头计算开春养几匾蚕,可以收多少蚕茧,卖掉后可以换来多少钱——每年都是这样,既然季候风已经吹来,春天就不容错过。

梅芳算计着养的这几匾蚕能换回几千元钱,不可以乱花的,攒起来给外孙女学钢琴用的,闺女说城里培训费太咬手了,直指望这几匾蚕能开满蚕花,比往年更兴旺一些。

蚕娘是春天的催生婆,村里人听见河边传来“嚓啦嚓啦”的洗蚕匾声,就晓得离“惊蛰”不远了,再歇上半个月,就要拌稻种了。梅芳整天猫在蚕房里忙碌,蚕房是一间废弃的碾屋,磨盘上能搁下一张蚕匾,一边用竹架支起两张蚕匾,铺开几十张蚕纸,捂上棉被,烧热炭盆,然后搬一张竹凳静静地坐在墙角里。她是在等待自己的孩子蠕动着来到这个世界,完成育蚕、蜕皮、结茧、成蛾、产籽的周而复始的一生。

这是梅芳一年中最辛苦也最快乐的时光。蚕出来后,密密地爬满匾底,就像撒满了芝麻粒儿。她会离蚕匾一尺远的地方,眯缝着眼睛看着它们,脸上总会浮起难得的笑容,就像母亲看着新生儿熟睡一样。

每天清早,鸡刚刚啼叫,梅芳就像所有蚕娘一样,踩着草地露水到桑地里去摘新嫩的桑叶,浑身湿透,衣衫贴在背上,风一吹,很凉。桑地里有一种叫“桑叶怪”的东西,落在手臂上、脖子里奇痒难忍,用手一抓满是红疹。一个蚕季下来,蚕娘们的手臂上、脖子里就没有一块干净皮肤了。便是这样,蚕娘们也要背个竹篓去摘桑叶,因为她们的孩子一天比一天能吃。新摘的桑叶不能马上喂蚕,要晾干露水,一片片平铺在蚕匾里。听着蚕儿们啃食桑叶的“沙沙沙”声,梅芳欢喜莫名,那是春天里最美妙的天籁之音,那是伴着杏花雨杨柳风的最动人的成长故事,那是外孙女在黑白琴键上弹出的最好听的音符。

梅芳中年守寡,生活中的乐趣并不多,看着蚕宝宝在桑叶间欢快地蠕动是春天带给她的惟一乐趣,痒丝丝、甜蜜蜜的,好像在她的心头蠕动,就觉得自己是名副其实的蚕娘,只有为娘的才有这种疼爱孩子的幸福感。

    蚕经过二眠、三眠、四眠,悄悄地爬上稻草秸编成“茧笼”搭成的“山”。通体透亮的蚕儿吐丝结茧,一个个半透明的茧核像成熟的果子挂在树上,闪着微黄的光泽,那是对蚕娘的感恩与回报。

梅芳守在蚕房里,看着她的孩子们成家立业,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禁不住要流泪。这时,门外稻田里的蛙声,“哗哗”流淌的渠水声,老牛牵磨的“吱呀”声都听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了奇妙无比的蚕啃桑叶的“沙沙”声。

数日后,蚕房里的炭盆撤走了,白得晃眼的茧花开满茧山。梅芳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可以回屋睡一个囫囵觉了。整整一个蚕季里,她很少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时,天开始变得闷热起来,还有点潮湿,好像抓一把空气都能拧出水滴来。“小满”那天夜里,突然,一个炸雷落在碾屋顶上,震塌了半边墙。跟着就是狂风暴雨,天像裂开一道口子,雨水“哗哗”地灌进屋里。半个蚕房就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蚕茧飘在泥水里。梅芳惊慌失措却无计可施,想抱头痛哭却欲哭无泪。她呆呆地站在泥水里,两手抓住被水浸泡的茧子,抓得紧紧的。

梅芳由爱而生恨,发誓来年再不养蚕了。但是“雨水”一过,风回暖了,又忍不住抬着蚕匾到河滩头去洗涮。上辈子的蚕娘是这么过来的,一辈辈的蚕娘都是这么过来的,蚕娘们都说自己上辈子欠了蚕儿们的债,这辈子伺候蚕儿们是还债。

春天是用来养蚕的,所有的蚕娘都这么说,梅芳也就这么说。

蚕娘的春天是一个忧伤的季节,顺着最后一溪桃花水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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