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东南的葑门横街长不过半里,最宽处不足5米,烟火气一向最浓的明清老街,至今仍是最百姓的衣食老街,也是我挥之不去的童年老街。
父亲在横街上开过一家小猪行,我是听着小猪的欢叫声长大的。每当运猪的木船泊在后门口的码头上,看着伙计们抓住小猪的后腿,麻利地一提就上了跳板,三步二步就把猪捉进圈里。猪圈是用木棍围起来的,沿墙有三只猪圈,每只圈里总活泼着五六只小猪。它们是坐着船从常州西新桥、无锡三里桥乡下来的,带着乡野孩子的调皮劲儿,一不留神就会跳出圈外,跑到店堂里来捣乱。那时我还小,怎么也抓不住它们,一颗门牙就是追赶时摔在门槛上磕掉的。
每天,天刚放亮,小猪行里就嘈杂起来,葑门杨枝塘、黄天荡的农民有吃早茶的习惯,茶壶一放,总会到猪行里来转转,有时也捉一只小猪回去。钱不够可以记帐,在水板上写上“杨枝塘老土欠21元”“黄天荡阿二欠30元”。到第二天,水板上的帐很快就擦掉了。那时的人是极要面子的,《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和黄世仁在横街上几乎是没有的。交往熟了,一到塘藕上市时,农民就会用荷叶裹上几支塘藕,让我们尝鲜。葑门塘里的塘藕赛“鸭梨”,那嫩嫩的、鲜甜的滋味至今难忘。
早市忙罢,母亲就会抱着我去街上转转。横街是一条百业兴旺的老街,烟酒果糖、鱼鲜虾蟹、竹木农具、日用百货,几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那年头的老百姓说,从婴儿吃的奶糕到老年人置办的寿材,在横街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我印象最深的是街东有一家专卖丝线、弦线的“永盛丝线号”,这是开设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的特色老字号。门面不大,却最具特色。店堂正面墙上好像悬挂过一幅艺伎画像,取材于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琵琶行》,表明了本店特色有买“杭弦”,主要用于古琴、筝、琵琶、二胡、三弦等乐器,店里还配备一把二胡、一把琵琶,用于调弦。画像两侧曾挂过这样的对联,上联是“琵琶弦子,说表弹唱二三弦”,下联是“杭锦苏绣,描龙绘凤万千丝”。店堂墙角一侧摆开一只玻璃柜,陈列着各色丝线,所售丝线均用蚕丝加工而成,主要用于缝纫和刺绣。用于刺绣的丝线按粗细、色彩分成几十种规格,比如黄丝线就有淡黄、粉黄、鹅黄、桔黄、姜黄、杏黄、泥黄、蛋黄等多种。
“永盛”的店主姓徐,人称“徐丝线”,本地人,讲一口甜糯的苏州话,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我幼时长得白白胖胖,讨人喜欢。“徐丝线”看见我总会抢着抱。母亲说,徐老板心善,有一年深秋,她的店里来过一个拉二胡的瞎子,还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瞎子拉的二胡一根弦线断了,打听到横街上的“徐丝线”,特地从卖唱的玄妙观赶过来买。“徐丝线”搬了张条凳,让瞎子坐下,帮他挑了几根杭州产的弦线,拣出一根用松香块擦了擦,递给瞎子。瞎子绷好琴码,试了试音质,赞口不绝,说我以后买弦线一定还到这里来。“徐丝线”看他可怜,已经是秋深霜重的天气了,瞎子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灰布长袍,执意不收他的钱。“瞎子”无论如何不肯白拿,就说我给你拉一曲《良宵》吧。说罢,坐在店堂门口就拉起来,那如泣如诉如行云流水的二胡曲,引得半条横街的乡邻都来围观。
那时,母亲不知道这个瞎子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中国民间艺人华彦钧,无锡人都唤他“瞎子阿炳”,他的二胡曲《二泉映月》被改编成多种配器的乐曲,蜚声海内外——冥冥之中,我对《二泉映月》特别钟爱。记得1977年在农场广播里第一次聆听“复出”的中央乐团演奏同样“复出”的《二泉映月》时,我激动得夜不能寐,因为那如泣如诉如行云流水的乐曲把我带回了童年的横街。
儿时记忆里横街上的元宵节,也是最具有收尾的年味儿的。
隔夜飘了一点芝麻粒般的薄薄的雪,拂面的风略带点儿春寒,但湿漉漉的晨光早已洒落在河岸边的柳丝上,柳芽儿嫩黄了。菜农们“吱呀吱呀”挑着担篮,踩着晨曦进城去了,担篮里装着新割的头刀韭菜、菜心、马兰头,那叶片上还沾着露水。
横街西首的山地货行卸下索板门开始迎客,门上大红对联“生意兴隆广结东西客和气生财遍尝南北货”还是那样“弹眼落睛”,后门口的码头上泊来几条装满笋尖的浙江船。顺着横街朝东走,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遍观老街上的店、铺、所、行都已开张,不少店家的屋檐下张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沿河的茶馆里照例闹猛起来,门前的老虎灶洞口火苗直蹿,汤锅里的水沸腾了,沸水冲进一只只铜吊子,伙计们拎着铜吊子在茶客间来回穿梭冲茶。茶客们或坐或站或蹲,一壶茶,几只杯子,天南海北,谈天说地,好像整个葑门塘的信息都是在这里集中交换的。
雪后有晴天,到了午后,元宵节的太阳特别鲜亮地挂在天上。横街上的人群散了,进城卖菜的农民扛一幅空担笃悠悠回家去了,路过糖果店时就买几颗糖果揣在竹裙兜里或者到布店里去扯几尺鞋面布,高兴了也会把担头在门口一歇,坐到协和菜馆里去点一只“响油鳝糊”煞煞馋。协和馆是正宗“苏帮菜”,响油鳝糊、生炒蹄筋、红白杂拌、腐乳大烤是其招牌菜。
元宵节下午,椿沁园书场开书,续说长篇评话《隋唐》。
傍晚,华灯初上,点亮了元宵夜的横街,街面上复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到街上来看灯。小囡用一根细麻绳牵着兔子灯,在条石路上“吱吱嘎嘎”地走,兔子肚里的洋蜡烛一闪一闪煞是好看。小“娘鱼”(女孩)们勾肩搭背,指指点点,挨个评点哪家挂出来的灯更漂亮。
有点文化的读书人则站在过年时贴有春联的店家门,品评春联内容的雅俗深浅:
又是一年春草绿
依然十里杏花红
——丝线号门联
心清可品茶,意适能言趣;
趣言能适意,茶品可清心。
——书场、茶室门联
月在当头真个亮
饼还可口这儿香
——饼馒店门联
未晚先投宿
鸡鸣早看天
——客栈门联
金梨银杏仙家品
黄桃朱樱御苑珍
——果品店门联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条最百姓的百年老街这时已经疲惫了,入睡了,这儿,那儿,灯一盏跟着一盏熄灭了。只有街边几根路灯杆上悬着的昏黄灯泡还眨着瞌睡人的眼睛,留给石板路几圈光晕。
一只黑猫顺着树枝蹿上屋顶,“阿呜阿呜”叫春,听上去就像那家的小囡在夜啼。
朦胧灯影里,夜航船橹声“依呀”滑过葑门塘,滑过了我的童年我的烟火气十足的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