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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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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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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戏

麦黄戏

夜来南风起,小麦复垄黄。麦子熟了,热风中摇摆着清涩的麦香,沉甸甸召唤人们去收割。趁着大太阳天,乡亲们赶紧刈麦、捆扎、翻晒、扬净入库。

麦子割完了,满眼青翠的稻棵还在水田里分蘖、孕穗,这正是种田人忙里偷闲的时候,演麦黄戏正逢其时。不邀明星作秀,也不叫草台班子,演员都是刚刚从稻田里拔脚上岸的本村“小佬”(男青年)和“丫头”(女青年)。戏台也是现成的,用半生不熟的土坏码成长方形,薄薄地喷上一点水,夯实了,唱念坐打是稳当的。戏台左右各竖一根竹竿,横一铁丝可挂幕布。幕布一侧摆上几条长凳,是敲锣打鼓拉胡琴的人坐的。名副其实的草台班子,成本的大戏是演不来的,像《珍珠塔》,至多只能演“见姑”、“跌雪”“认母”之类折子戏,还是土话很重的。

麦黄戏,又叫“滩簧”,是流行于江浙一带农村的地方戏曲品种,有400多年历史了。清末民初,滩簧中掺和了民歌小调,小型戏曲更是蓬勃发展,逐步形成了滩簧唱腔的地方剧种,常州滩簧就是锡剧的延续品种。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只要滩簧戏的锣鼓家什一响,四乡八村的人都会像小溪一样淌过来,田埂上的电筒光一亮一灭,笑语声一浮一沉,田鸡叫一踏一停,看戏的人很快就把不大的麦场挤得密不透风了。

赶上麦场演滩簧,那时还没锄柄高的我总是很快活,那一顿夜晚就吃得很不安生,偏偏日头落得又慢,急得端着饭碗三番五次去麦场张望。尽管麦黄戏年年演,演的又是谁都说得出子丑寅卯来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后来也有牛鬼蛇神上过台,演的则是另一幕生活戏了),但重复不等于乏味,陈词也未必滥调,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和快乐休闲。何况那演翠娥的丫头是本村的靓姐,一举手,一投足,自是妩媚而柔情,尤其是圆润中略带沙哑的唱腔,也颇有几分锡剧名角姚澄、王兰英的味儿,唱到“赠塔”时,她的眼睛里居然还隐隐可见泪光,一阵阵地勾起看客的悲喜。熟悉唱词的就跟着哼起来,就跟着感叹一身破衣烂衫的小方卿实在太可怜,那姑妈也实在太势利。。。。。。这都是在台上看得见的,其实台后还有一个角色不可忽视,没有他的参与是演不成戏的。

有人唤他“大和尚”,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圆头圆脑,头皮油亮,慈眉善目;有人唤他“老会计”,因为他做过队里的会计,后来不做帐了,就负责保管道具箱。箱子里有戏装几套,刀剑几把,钗鬟行头几幅,最值钱的数那一座养殖场用淘汰下来的蚌珠缀成的珠塔了。演麦黄戏,老会计是最忙的,台前台后挂幕布、摆凳子、搬道具;演“任务戏”《沙家浜》中“智斗”一场,人手不够,他也能充个匪兵甲什么的,不计工分,完全是尽义务,却总能做得一丝不苟。对他来说,麦黄戏是他一年中最辉煌最被别人看重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的他最不寂寞的时候。

当锣鼓一响,演员上台,他往往就被挤到戏台一侧,只能笑胖笑眼地跟着唱腔摇头晃脑。及至戏尽人散,一弯新月倒挂在树梢上,悬在台前的一盏汽灯“丝丝”地快要熄灭,田垄上被踏停的蛙鼓又欢欢喜喜吵起来,才能看见他满头大汗地尽着清场的任务。竹竿拆下来,幕布叠起来,道具归入木箱,找个人抬着,不无惆怅地回家去,他一年中最精彩的一幕就落下了。

老会计有幸登台而成为主角,是因为他是挂牌的牛鬼蛇神,据说是落难后逃到本村来的“逃亡地主”。恕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所见过他过日子所住的这一个地方却是全村最贫苦的,全然没有一点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凶神恶煞、富得流油的样子。村里人碍着工作队的面子,不能不去“揪”他,但又实在想不出“揪”的理由,他平时实在是个和善人,很少见过他与别人脸红耳赤争执过什么,但牛鬼蛇神的纸牌子往他脖子里一挂,你就不能不跟着胡乱地喊上几句口号,这气氛与演麦黄戏是没法比的。他被斗过几回就太平了,别人懒得再去斗他,他也不想着翻案变天,一直活到唐山大地震那一年。

不用守望,麦子是依然要黄的,麦黄戏却绝迹已久。那翠娥远嫁他乡了,那戏台平掉后盖了楼房,只有坐在大树底下乘凉的老年人,偶尔还会摇着蒲扇说起那年头的麦黄戏,一定也会说起那个被村里人时时牵记的牛鬼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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