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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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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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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

那是一只双翼蓝得让人心颤的小鸟,是那种宝蓝的蓝,不带一点杂质。它抖动翅膀时,好像还闪过一线蓝光。我至今也搞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鸟,居然能在稀稀落落飘雪的冬天里出来觅食,而且毫无顾忌地在营区里飞来飞去。我想它一定是饿坏了,绝对饥饿会使所有生命放弃最起码的警觉。

那只蓝鸟扇动着纯真的蓝翼,飞过了被风雨拍打过的日子,远远地飞走了,我记忆深出留下的只是一星蓝色的火苗,给多雪的冬天增添一丝暖意的蓝色,终于也腿色了许多。

那只蓝鸟飞来时,我才19岁,上山下乡去了黄海滩涂上的建设兵团。说是“兵团”,既不发军装,也没有一杆枪,只有建制是按营连排班来编排的。那一年冬天,好像已经过了“大寒”,知青排搬家。拆帐竿竹时,有一个徐州知青一不留神把帐竿竹打在墙上,“嘶啦”一声割破了墙上张贴的一张“语录”,吓得他脸色刷白,手僵在胯间,一时不知所措。我与他相熟,看看周围没人,赶紧关照他把撕破的标语干脆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营区后面的排水沟里去,记住标语里裹上一坨泥巴,让它完全沉下去。我以为我出的主意天衣无缝了,哪知道才过一周,营教导员就把我叫去了,连个“同志”都不带了,直呼其名,让我交代这几天都犯了什么罪。我实在想不起我犯了什么罪。教导员神情严肃得就跟庙里反弹琵琶的金刚差不多,拉开抽屉,抽出一页纸,把桌子一拍说:“某某某已经交代了,你还想抵赖,他撕破语录是无意的,你让他撕下来去扔掉,你是故意的。”当头一棒,打得我顿时目瞪口呆。原来是那个徐州知青去坦白从宽了,立刻把我置于火炉上烤。教导员说我出身小业主,这么做是有阶级根源的,责令我低头认罪深刻检查,于是我被单独禁闭在“牛棚”里了。那是以前办劳改农场养马的马厩,窗洞都开得很高,有铁栅栏围着,墙根处还有槽口,刀割似的风夹着雪片就从那些窟窿里钻进来,冻得人直打颤。

最难熬的就是完全无望的冬夜,油灯里的油熬干了,灯芯枯得“丝丝”作响。那时的火油是凭票买的,每月3两,像我这样的疑似牛鬼蛇神自然求告无门,所以那一盏给我一丁点暖意的油灯终于熄灭了。

飘雪的冬夜泛着惨白色,马厩却黑得看不清墙壁上爬过一只蚕豆大的蜘蛛。过了不知道多久,把堵在槽口的一条草帘移开,我这才看见窗外已是一片苍白,雪片飘了整整一夜。

 “雀雀——雀雀——”耳边隐隐传来几声鸟叫,怀疑是错觉,但鸟叫是真的!那遥远的生命的呼唤越来越近,贴近了槽口。我透过狗洞般的一个小口,看见那是一个戴顶红绒线帽的小女孩,两手拢住一只小鸟,那鸟黄嘴、蓝羽,麻雀一样大。

小女孩天真地看看我,眨着快活的大眼睛问我:“叔叔,你喜欢小鸟吗?”

我凄然地笑笑,没有说话。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了。

小女孩蹲下身子,歪着头,朝黑乎乎的马厩里探了一眼:“你躲在里面干什么呀?”

这么寒冷的天,知青们都被哨音催着去拔棉秸了,可我被勒令在马厩里写认罪书,可我跟小女孩怎么说呀?我茫然地笑笑,依然还是不说话。

小女孩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你是哑巴?”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你不是哑巴,不是的。”小女孩抖动着小鸟的翅膀,快活地对我说:“你听小鸟叫了,在叫你呢。”

小女孩告诉我这只美丽的蓝鸟是她妈妈在棉田里抓到的,叫声可好听了,是世界上最好听最好听的鸟叫声。她求我帮她编一只鸟笼。她说营区里大人都到田里去拔棉秸了,只有我呆在屋里。一个孩子的要求是没法拒绝的,尽管找遍马厩连一根铁丝都没有。我把苇席一根一根拆开,又把半件布衫撕成布条,根据想象编了一只不规则的鸟笼。

蓝鸟有了简陋的新居,快活地在鸟笼里蹦来蹦去。小女孩比蓝鸟还快活,对着鸟龙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北京有个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那几天,因为有小女孩与她的那一只快活的小鸟,我才觉得那个飘雪的冬天总算没有冷到根上。我虽然在全营大会上批斗过一回,名字涂成巴斗大颠倒在大批判专栏上,但终究也没能把“语录事件”上升到批倒批臭的地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等到日落西窗,我也没听见那一只蓝鸟亲切的叫声。天傍黑时,小女孩才跑过来告诉我小鸟冻死了!

蓝鸟死了,空空的鸟笼里贮满了无望。

半月后,我自由了。我最想去防风林里抓一只同样蓝得惊颤的小鸟送给小女孩,可我转悠了一天连根鸟羽都没有看见。又过了半个月,农场工作组撤走了,小女孩跟着妈妈就走了。

那个冬天很冷,因为有一只蓝得惊心动魄的小鸟鲜活在我的记忆里,我至今回味还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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