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记

这狗东西

乍一听有点儿骂人的意思，却是我对曾经落户在我家的那条狗的昵称。

多年前一个夏天，家人抱回家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取名杰西，搞得像外国狗似的。说它是纯种的阿拉斯加雪撬犬，其祖先就生活在北极圈的冰天雪地里。全家人于是跟着这北极的后代手忙脚乱起来，一会儿抱它去宠物医院打防疫针，一会儿给它在淘宝网上订狗粮，还要早出晚归遛狗去，一天也不能耽误。苏州的夏天酷热难挡，热得蝉儿钻进树叶里“知了知了”疯叫。这狗东西裹一身灰白相间的厚厚皮毛，还翘着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热得这儿蹲蹲那儿趴趴，“哈哈哈”地直吐舌头，瞪大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我们。那焦躁的眼神里不无一丝哀怨。家人心疼得很，说杰西是阿拉斯加的种，那儿是北极有多冷哪，它怎么能够入乡随俗像我们一样苦苦熬夏呢。于是买了一台3匹大空调，朝着这狗东西呆的角落里猛吹。

这狗东西也精，尝到了蹲在空调风叶下的甜头，以后只要风叶子极轻微的“沙沙”声一响，它就会偏着头走近去，左闻闻右嗅嗅，“咕笃”一声趴在哪儿一动不动，除非你出示火腿肠或它喜欢吃的“狗棒”，才能把它从舒适的环境里吸引出来。孟夫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们家这狗东西连区区一点暑热都忍受不了，注定不是一条能担当大任的精英狗。

不是精英狗生活在不是精英的百姓家，也算名副其实了，它带给我们的却是无尽的快乐。它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家人吃饭时，它闻到了刺激味觉的肉香就蹭蹭蹭跑过来，但决不进厨房（也是棍棒教育的结果），而是蹲在离我们的饭桌尺把远的地方，用眼睛始终地看着你的一举一动，怯生生地盯着家人手里的吃食，就像坐在饭店里吃饭旁边站着一个小乞丐，看得你不能不挑出一块肉塞到它的嘴里。它吃得快活了，就会把尾巴一圈一圈地摇着，像得意地举着一个什么标志，有时也会伸出前爪来与施食者握手。它吃了睡，醒了玩，玩了吃，一点心事没有，玩起来虽然调皮，但从没咬坏过人用的东西。

牵到草地上去遛狗，与它年龄相仿个头相近的伙伴一大群缠在一起疯玩，这狗东西也疯得不亦乐乎；没狗跟它玩时，它独自叼一个狗玩球也能疯上半天。累了，便像小淑女似的偏着脑袋，踱着斯文的步子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这儿闻闻那儿嗅嗅，好像排雷的士兵在探测地雷。

这狗东西得意忘形时，也会忘记人的宠爱终究是有限度的，有时吃喝拉撒时胡来就要挨揍了。我揍它用的是牵它的绳子，这就叫“煮豆燃豆箕”，打得它吱哇乱叫，把尾巴紧紧地夹起来了。打得疼了，这狗东西就像小孩子做错事刚刚挨过打一样，眼睛里会流露出十分憋屈的样子，还是那样怯生生地瞅着我，好像在说我才1岁多呀懂什么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犯过错误就一定要棍棒教育吗，看得我再也不忍心去打它。它不会记仇，一会儿就会趴到我的脚边来摇着尾巴伸伸舌头撒娇了。

这狗东西最快活的时候就是牵出去遛弯，与同类相遇时那高兴劲儿就像他乡遇故知，狗东西们相互嗅着、舔着、扑挠着，哪怕是遇上比它个子小得多的京叭，它也不会仗势欺人压人一头，眼睛里流露出非常和蔼的温馨。可能它是一条母狗吧，与生俱来的便有一种伟大的母爱精神？草地上有许多狗，黄的金毛、黑的哈士奇、不白不黑的小松狮，有长相凶悍的狗，也有长相和善的狗，都喜欢与它玩，连狗们的主人也常跑过来摸摸它那柔和的灰白相间的皮毛，像抚摸一块质地优良的长绒毯。

这狗东西用它那动人的眼睛交了不少朋友。它们缠在一起时虽然也会怄气、打闹、对咬，但绝不会往死里整，更不会拉帮结伙去对付其他的狗，打闹过后，跑上几圈就又和好如初了。它们之间的友谊是蛮真诚的。“狐群”是不是这样我没见过，但“狗党”却分明如此。

这狗东西看上去蛮凶的，邻居说它长得有点像西伯利亚的狼。那样的狼我在动物园里见过，是给人以狰狞的感觉。这狗东西长着黑黑的眼圈、直竖的耳朵，倒三角形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声就像狼嗥。狗的老祖宗就是狼，有点“返祖”行为也不奇怪。其实，这狗东西最善良不过，而且胆子特小。牵到外面去遛圈时，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夹紧尾巴，竖起两只耳朵，眼神里透着紧张。

有一回，“忽拉”一下急急地驶来三辆抓狗的车，车上跳下来十几个城管队员，一个个都没好脸色，问我狗办证没有？我说办了，杰西是城区狗。管狗的人用一个仪器在这狗东西的脖子上照来照去，证明它是有本地户口的。它老实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任人摆布。它最怕的一样东西还不是抓狗的笼子，而是家里的一只吸尘器，只要那玩艺“呜呜”一响，它就会吓得慌不择路地钻到床角落里去，一动不动，那小脑袋还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张望，眼睛里全是莫名的惊诧。我有几次故意牵它去闻吸尘器企图培养它的胆量，但成效并不明显，它还是怕字当头。我想它的祖先是生活在北极圈里的，那儿的环境多么险恶，有哪一条真正的雪撬犬畏惧过狂扫大地的暴风雪呀，怎么它们的后代竟会连一只吸尘器都害怕呢？

看来龙生下来的并不都是会腾云驾雾的种，鼠生下来的也并不都是会打洞的主。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条真正的爱斯基摩的雪撬狗，蹲下来有半人高，凶猛得连狼都怕它，你敢养吗？养这样的狗，你也得有爱斯基摩人粗犷豪放的性格才相配呢，我自以为不配。

这狗东西真正感动的我的还是在一个刮着西北风，而且还零星飘点雪的日子，我牵它沿高架桥下遛弯，一时内急到处去找厕所，就把它栓在一根木桩上。我一去一回总有10分钟，回来发现栓狗的绳子滑脱了，这狗东西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厕所方向看，冷风吹得它的脊毛微微起伏，雪花轻轻地落在它的身上融化了，它却还是蹲成一座雕像——我忽然想起报上读到的一件事，说有一个人牵了一条狗翻越一座山，一失足，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溶洞里，那狗就蹲在洞口整整两天两夜，直到看见有人进山，狗跑过去咬住进山的人去救它的主人。德国科学家最新研究证明，狗对主人“忠诚指数”是人的1。5倍，信不信由你。

曾经有这狗东西为伴，想象也是一种人生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