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味儿

最忆半个世纪前的初夏，不一样的初夏，充满味儿的初夏。

黄海滩涂上的初夏是有味儿的，一闻就能闻出来，是三棱草可劲儿拔节的味儿，是老牛啃干草的味儿，是隔年的秋草朽烂的味儿，是晒场上晾晒刚收割的麦粒味儿。

风热了，菜花落了，蜂箱搬家了，海堤坡上的西瓜藤上的瓜儿有碗口大了，滩涂上的初夏踩着热浪就来了。初夏的味儿跟着就蹿过来了，纠缠不清，挥之不去，好像空气里都残存着带味儿的陈年记忆。那味儿，我熟悉的，每个知青几乎都熟悉的，但谁也不能准确判定到底是什么味儿。

海堤脚下飘来浓郁的油菜梗香，菜梗割下来，成捆成捆堆成一溜，绵延数里，太阳一晒，散发出的气味极具嗅觉冲击力，直往鼻孔里钻，抓一把空气好像都是被菜香浸润过的。回到城里后，我始终不能复原这菜香到底是啥味儿。不像在菜场上闻到枯菜烂叶散发出的腐败味儿，也不像走进园林闻到的青枝绿叶的新鲜味儿，它更像是堆满干草的乡间牛棚里散发出的味儿，有点辣眼，有点呛人，它是率先混合着扑面而来的初夏的味儿，浓烈而势不可挡。

海堤北边隔着一条河，河边板结着斑秃般盐碱霜的空地上，有几个人拿着木铲在拌稻种，用的是乐果与水的混合物。乐果是一种农药的名字，装在画有骷髅的瓶子里，极毒，可那味儿却带一点凤仙花香，淡淡地飘散，闻久了会头晕、反胃、呕吐，可那是初夏必不可少的令人喜恶交加的味儿。稻种经过乐果相伴，堆在大缸里就不会长虫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浸种、耙田、育苗、莳秧等持续忙碌了。用完的乐果瓶可不能随便丢弃，要有专人保管，若是残液沾到了青草里，青草被耕牛啃食后就糟了。据说仅仅只是一个瓶底的乐果残液，就能毒死一条长着尖厉犄角的壮牛。

初夏的味儿是乐果带来的，闻到这味儿就知道离炎炎夏日不远了，也知道棉田里的棉株已经过膝高了。田头地边有背个喷雾器下棉田打农药的人，身上的一件汗背心已经被药水湿透，拧下来的是汗和药水的混合物。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专杀棉蛉虫的药水味儿，走出很远还能闻到，而且顺风吹过来，一阵一阵吹过来，浓烈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也有人举着数米长的皮管喷洒“六六六”粉剂，马达一响，药粉从皮管里呈扇面状喷洒出去，半边棉田笼罩在淡黄色的药雾中，空气里都是辣眼的味儿，稍不留神，吸入这气味就会呛得连连咳嗽。

我们这一代，那时还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按季节作喻，这样的年纪也就是初夏，所以浑身上下裹满初夏的味儿，也充满初夏的活力，干完活就往渠水里一跳，痛痛快快洗个澡，洗完了，就用那件浸透乐果味儿的背心擦擦身子，两手伸出来闻闻都是乐果。尽管那是剧毒的味儿，却很少有人真的被毒倒过。现在想来大约那时知青的命太低廉了，就像滩涂上的盐蒿草一样低廉地活着，却特别能活下来而且顽强地活下去。

刚刚用牛拉平耙耙过的水田里漂着几朵蘑菇状白云，平整得像一面大镜子，一眼望不到头，午后灼热的阳光烤过后自有一种清芬的水气，热腾腾地升上来直冲鼻腔。这时就想着找一处绿荫底下眯上眼睛睡一会儿，哪有绿荫呀，连机耕路边的小树都是三春里刚栽下的。实在太累了，就随便找块带草的坡地歇上一会，一只草帽扣住脸部，太阳也就不刺眼了。

水渠里偶尔有成群的蝌蚪在浅湾处徊游，搅动了刚冒出来的水草，冒出一丝滋润而清新的水草味。耙田的老牛拖着数丈宽的木耙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了，大声地喘着粗气，混合着泥土的气味，一路上漫散开去。偶尔，累得快要趴下的牛会不顾主人的鞭子突然停下来，屙下一坨屎，牛屎里飘散出青草的味儿。

滩涂上，花香也是有的，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七杂八的花，有的米粒般小，血色的；有的挤成一串耷拉在盐碱地上，紫色的和黄色的；有的则煞有介事地开出几朵带花瓣儿的花，有紫的、黄的、粉的，花香淡得毫不在意，不俯身去闻是闻不到的，但满地花开的初夏所集合起来的花香还是可以弥散在空气中，可劲儿闻是能闻到的。

花丛里的放蜂人开始取下蜂箱格用手摇桶“格隆格隆”摇蜂蜜，甜滋滋的蜜香弥漫开来，把初夏的风熏得甜丝丝的。知青没有钱，可以用积攒的全国粮票跟养蜂人换，10斤粮票换1斤蜂蜜。再看放蜂人菜色的脸上无不挂着枯叶般的疲惫，蜜香装满几只铅皮桶后，他们就装上牛车搬家了，踩着黄昏的霞色归去。

那时的我像所有劳作的知青一样，最盼望的是天赶快暗下来。天一黑，收工的小旗就挂出来了，隔数里地也能看见。半个月亮爬上来，我们就可以一身泥一身水的歇工了，陆陆续续走在田埂上，烟味、汗味捎带着回到宿舍里，然后就是抢着去食堂买油饼，用棉籽油氽的，2两一个；然后就是拎一桶水到场地上擦洗一身的疲惫；然后就是闲下来抽一根劣质烟，也有考究的女知青会喷洒一点避蚊剂，搬个小凳坐在屋前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心事。

初夏的晚风是惬意的，无目的地这儿吹一下那儿吹一下，把混合着草香、药香、油饼香的味儿播撒到整个知青点——我们的青春就是浸润在这种种初夏的味儿中，呛人的、辣眼的，有时也时柔和的、清芬的，留下了带味儿的青春记忆。

又是初夏，时过境迁，不知是人老了嗅觉退化了还是城里缺少滩涂特有的味儿，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记忆中的过去的味儿，属于知青的初夏的味儿也已经渐渐淡去了。

小区里也有初夏的味儿，几树杨梅熟了，由青变红变紫，得意地散发出甜丝丝的杨梅香，诱惑路人都想伸手去摘下一颗来。不过，树身上挂着一块木牌“此树刚打过农药”，尽管我怎么也闻不到曾经的乐果香，但还是收手做一回君子吧。

白天有保洁员在割草，割草机吵得人不得安宁，割下的草横七竖八地堆在路边，晒成一条浅绿色的草帘，空气里顿时弥漫出浓浓的枯草味。入夜，楼下的池塘里蛙鼓此起彼伏，全无规律，跟着蛙声送上高楼的是平和的风，风中飘荡着平和的白玉兰香。

初夏是用来闻的，但凡有心，都是能闻到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味儿。

记忆的或现实的，清淡的或浓烈的，明朗的或模糊的，我自感庆幸还能闻到季节的味儿，说明我的嗅觉器管还没有完全退化，还能从那一丝丝味儿中闻出一点属于某个时代的气息。

初夏的味儿是鲜活的，四处飘散，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