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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骏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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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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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苏州夏天

夏天年年过,我还是特别怀念已经远去的小巷里的苏州夏天。

苏州夏天是真正的夏天:灼热、闷热、湿热、酷热,好像划一根火柴就能把周围空气点燃。摸摸墙壁,烫的;摸摸水缸,热的;屋檐下、街沿石,在火烧般的晚霞里冒着丝丝热气,人呆在屋里就像钻进一个大蒸笼,带着潮气的热。

这时,左邻右舍就会被暑热赶到小巷的山墙下、风口处来乘风凉。勤快的女主人往往会吊上几桶井水泼在地上,泼得湿湿的,像刚刚下过一场雷雨似的,地上立马透出丝丝清凉。人们把竹榻、藤椅、马扎、条凳一一搬出来,约定俗成地搁在昨夜搁过的地方,一边摇着蒲扇、折扇,用井水凉过的毛巾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聊着白天看到的或听到的新鲜事、有趣事。

我们现在经常说的苏州街巷“烟火气”,大约就在邻里之间约定俗成的朝夕相处里。

好学的女孩子会捧上一本童话故事,文静地坐在马扎上看书。她于是成为榜样,大人们就会数落自家的孩子:“你看看人家多有出息,你一天到夜就晓得疯玩。”

到黄天荡、金鸡湖去摸蚌的野孩子,头上套一条还没干透的裤衩,脚踏木拖板,手里拎一只装满河蚌的网袋,浑身晒得赤红的回来了。

儿时的夏夜总是星空满天,那星子如同蓝宝石一样镶嵌在天幕上,离得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来。在星空与大地之间,是夜游者蝙蝠狂欢的舞台。黑压压,密匝匝,成群蝙蝠在星空下飞舞,乌云一般飘来飘去,“吱吱吱”的叫声回荡在城市上空。它们的飞行毫无规律,乱扑乱撞,盲目得很,因为它们不是鸟类,是长着翼翅的哺乳动物,眼睛又是瞎的。偶尔会有小蝙蝠从半空里摔下来,把我们吓得吱哇乱叫,又不敢用手去抓,就用火钳夹住它。它一扑一扑地拼命挣扎,摸蚌回来的孩子就点燃一张纸去烧它,挖个坑来活埋它——现在想想,炎热的夏夜竟也有残酷,蝙蝠碍着我们什么了吗?它们喜欢黑夜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瞎眼,凭着像雷达一样的超声波寻找食物,所以“吱吱吱”的叫声嘈杂一片。它们是禽鸟类中的异类,也是哺乳类中的另类,光天化日不属于它们,那是它们的错吗?

到了月亮懒懒地爬过屋脊时,一些夜栖的蝙蝠无处可去,就将它的头颈朝其胸部弯曲,倒挂在树枝上。它们的狂欢结束了,夏夜的星空复归宁静。穿堂风吹过来,捎来丝丝清凉,孩子们早已趴在竹榻上睡着了,疲倦了一天的大人坐在旁边打着扇子驱赶偶尔来客串的蚊子。

鬼故事,传统的和现编的,总是夏夜乘凉时不变的节目。尤其是坐在攀满“鬼馒头”的围墙下,阴森森的气氛给故事蒙上了恐怖情调。“鬼馒头”有拳头大,墨绿色的,躲闪在椭圆形的藤叶里,风吹过就会发出“嚓嚓”的声响。

七八张凳子在藤墙下聚集成一圈听鬼故事,说故事的人并不是固定的,今天是我,明天是你,但能把故事讲得最吓人的总是最受欢迎的。弄堂里有个叫“癞壳”的,头发比谁的都密,笑眯笑眼的,故事不多,却能表述得有声有色,辅以“嘘”“哇”“哟”之类的感叹词,即使并不曲折的情节,也能说得峰回路转。那些像萤火虫一样游荡的鬼魂飘忽来去捉摸不定,那些钉死的棺材盖有一天夜里忽然掀开了,伸出一只没有血色的手;书生进京赶考住在荒村野店里,门忽然吹来了,走进来一个美丽女子是狐狸精。。。。。。胆小的女孩子往往不在“圈”里,而圈里的男孩往往也会吓得不敢回家,直到大人扯大嗓门喊:“小赤佬,困觉哉!”这才意犹未尽却又胆战心惊地回家去,不敢穿过黑乎乎如山洞的备弄,就哭丧着脸叫大人:“快点开灯啊!”

空气最热的那个夏天,小巷里也有人头颈里挂块牛鬼蛇神的牌子,头发留一半剃一半,被人推推搡搡从家里押出去。我们都跟在后面看热闹,人忽然变成了“鬼”,谁都觉得世道太荒唐,却又不敢说出来,也不晓得好好的邻居怎么就变成了“鬼”。

“鬼”走到藤墙下不肯走了,他大概是听见家人哭喊着追了上来,有个押“鬼”的人随手就折下一根手指粗的藤枝抽打他,他躲避不及,脸上顿时渗出血滴来。那一幕悲惨的镜头,我至今难忘,那是记忆中真正令我惊恐的“鬼故事”。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踢踢踏踏的狂乱的脚步声,从小巷外面传过来,紧一阵,密一阵。

横一张竹榻在山墙下的阴凉处,竹榻上横七竖八坐着邻家孩子。有的在数星星,说每个人头上顶一颗星,自己肯定就是那一颗星,在天河边上,离织女星不远;有的在观察紧贴在灰白墙上的一条壁虎,尖锥形的头,细长的尾巴,很有耐心地趴在墙上很久了。它在等待莽撞的小飞虫飞过,或许它也像我们一样是另类的“乘风凉”?

“当心,壁虎钻进耳朵里,耳朵就聋了”,这是大人们吓唬孩子的话,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案例。

“啥人放屁了,真臭!”有个女孩尖叫起来,惊起了我们的嗅觉。鼻子一耸,一闻,真的很臭,臭鸡蛋的味儿,缭绕着竹榻经久不散。

“肯定是你!”有人指着大头男孩,笑道,“屁精!”

大头男孩急于辩解:“我没放屁,谁放屁谁就是这个。”说着,张开五指做了一个乌龟爬的样子。被人诬指,自然不甘心,于是反手一指:“放屁的人就是你,贼喊捉贼!”

“啥人放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女孩“嘻嘻”地笑着说。

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放屁,可是那臭鸡蛋味就好像粘在竹榻上一样,还是没有散去。

吵吵囔囔了一会儿,好像闻不见屁味了,大家这才消停下来,又开始怀想星空。星星是数不清的,臭鸡蛋味却又冒出来了,就连坐在竹榻十几步远的大人都被“臭”过来了:“怎么这么臭啊?”他左右看看,看大家都在摇头,又蹲下身子看看,有一只铅皮吊桶,桶里趴了一只背色泥灰的乌龟。问是谁的乌龟,大头说是我在河边抓到的乌龟。临近小巷是一条不宽的河,河水清澈得可以淘米洗菜,河里有不少串条鱼、青壳虾、不时还有“火赤练”(水蛇)游过,抓到乌龟并不奇怪。

大人说快放掉这只乌龟,它是臭龟,放屁臭死人哉。大人很不甘心地拎起吊桶到河边去,“扑通”一声放走了臭龟。消停了一会,又闻到臭鸡蛋味了,是大头真的放了一个响屁。

井是小巷的眼睛,幽深而明澈。井水冬暖夏凉,还有一丝矿物质的味儿,是小巷人的至爱。一条弄堂里有多口井,私井躲在人家的庭院里;公井就在弄堂的角落里。青石井栏圈上勒出一道道井绳的痕迹,条石铺成的井台一侧长满了滑腻腻的青苔,别担心会滑上一跤,因为石面凿有凹凸的条纹。

到了夏天,邻居们就会把西瓜装在网兜里,系上一根井绳,慢慢地把西瓜放入井里,沉入水中。到傍晚时,把井里的西瓜拉上来,剖开瓜,露出鲜红的瓜瓤,咬一口又凉又甜。那种冰凉爽口的滋味绝不是冷藏在冰箱里可比拟的。小巷人吃的西瓜都是送上门来的。一条装满西瓜的小船从河上摇摇晃晃地摇过来了,瓜农扯开嗓门喊:“买西瓜嗳!平湖西瓜、普陀佛瓜。。。。。。”

听见叫卖声,左邻右舍都会拎个大网袋或大竹篮出来。瓜船泊在石级河埠上,抽一条跳板搁到岸上。自以为有挑瓜经验的人就会跳到船上去,帮邻居们挑瓜。瓜蔓不能挑枯的,那有可能是死瓜、僵瓜;瓜脐要挑小的,凹进去的,说明瓜熟了;瓜纹挑清晰的,瓜型要端庄的,这样的瓜就沙甜沙甜的。

不知道是帮邻居挑瓜的人眼神厉害,还是那时的瓜农根本没有弄虚作假的意识,反正我吃过的西瓜没有一只是生的、僵的。有一次,抱回一只滚圆的西瓜,一称有10斤重,用了一个大网袋才罩住它,挑了一口井眼大的井才冰凉它。黄昏时,大西瓜从井里捞上来,忽然发现瓜脐处被啃走了一口,瓜瓤都露出来了。沉在井水里,不可能是老鼠啃的;有可能是井里的串条鱼用嘴啄的,果然细看瓜脐处密布了芝麻粒大的咬痕。那只瓜特别甜爽,沙沙的,难怪连井里养的几条鱼也乐此不疲呢。

小巷的东首有一座神秘小院,花岗石墙基砌有半人高,青色的砖墙上攀了几丝藤,一棵银杏树高过围墙,向我们泄露出春绿秋黄的信息。石库门好像总是关紧的,邻居偶尔看见门里进出的是一对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老人,据说是在江苏师院(今苏州大学)里教俄语的。

没有谁溜进小院里去探过究竟,也没有谁与外国老人说过话。弄堂里有个长得俊俏的戴眼镜女孩可能是最幸运的,因为她不仅得到过老人的笑容,还有几颗水果软糖。

那个最火热的夏季,连空气都是发烫的。大人们出来乘凉的少了,孩子们无聊地在巷子里玩游戏,像抽“贱骨头”(陀螺)、老鹰捉小鸡等。

一个胸前挂条黑布的“地主婆”拿把大扫帚扫地,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把整条小巷扫干净。

一个赤膊的拾荒老人,弓着腰,吃力地蹬着三轮黄鱼车,车上满载一天的收获:整捆整捆的废纸,是那些被风雨打落下来的大字报。

远远的传来平缓的小提琴声,伴着一个女低音苍老而悠扬的歌声。那是从那座神秘小院里传出来的。我们被琴声、歌声所吸引,一个个溜了过去,站在墙根下听,也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歌,只觉得琴声、歌声都很好听。直到长大后,偶尔听俄罗斯交响乐团演出,才知道那动人的旋律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也是夏夜,毕竟不是小巷里真正的夏夜。

又是夏夜,又是小巷,山墙下、屋檐前,极少有搬个凳子出来乘凉的。家家都有空调开着,谁还出来乘凉呢,再说古城小巷里的老房子,大多租给来自东西南北的外来户了,各自有各自的夏夜习俗,走在一起也没几句邻里话。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维修一下还可以勉强住人,但烟火气早已从小巷里消失了。

小巷里最具诱惑力的夏天也终于丢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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