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相聚,说起下一代的事,老黄总像有啥难言之隐,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再问,就苦苦一笑,摇摇头,不肯说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老黄的女儿应聘去了殡仪馆做遗体美容师。他竭力反对,破天荒地敲桌子,摔破了一只碗,可他的女儿执意要去,说破了天也没把倔强的女儿拉回来。这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对于老一辈是“心病”的选择,对新一代人可能是无数选择中的一种选择。不过,一个大学生怎会把梦想定位在死人身上,我也有些茫然不解了。
老黄的女儿是个长相高挑充满活力的姑娘。她告诉我,那是很多年前了,她的表姐出车祸死了,临死前的样子非常难看,尤其是那张脸被碾压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就这样被推进了焚烧炉。她去送表姐最后一程,见此情景,顿时泪流满面:“亡者已经不幸,走的时候为什么还那么难看!”她好几次梦见表姐,表姐央求她给自己化个淡妆,上路也鲜亮一些。说着,她又笑了:“每做完一具遗体美容,我就会记上一笔。我的梦想是送1000个漂亮的亡者上路。”
让活着的体面活着,让死去的有尊严地死去,一个多么高尚的梦。然而,这样的梦,不仅她很少跟人说起,便是老黄也绝口不提。
那次,友人办喜事,请柬发给老黄“恭请全家光临”。老黄夫妇带着女儿兴冲冲去赴宴了。到了酒店门口,把红包递给新娘,刚说了句“贺喜贺喜”,只见友人的老婆颇为不悦地跑过来,把老公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友人一脸尴尬地走过来,悄悄地对老黄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女儿会来的……不好意思……有一点忌讳的……”
老黄满脸通红,啥也没说,闷声不响地带着夫人、女儿回家了。他好像听见背后有人指指戳戳说着女儿的事情,真的有点人言可畏啊。
老黄的女儿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冷遇,下班后就“宅”在家里,听听音乐上上网,也不出去应酬,渐渐养成一个“三不”习惯:不主动与人握手;不主动跟人说“再见”;不参加别人的婚礼。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觉得自己的工作蛮有意思的。一个人生下来,是妇产科医生把你领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大家称她们为“白衣天使”;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别人送你走的,不也是一样充满使命感的“天使”吗?
那是一个阴雨霏霏的上午,老黄的女儿带我去操作间看看。那是一间宽敞得有些空寂的四方形工作室,白色的墙几乎一尘不染,靠墙是一排不锈钢柜,里面有各种妆容器具,中间是可以升降的操作台。这时,铃声响了。老黄的女儿调皮地向我做个"V"形手势,转身去按了下电钮,门开了,一具尸体蒙着白布被推了进来。
老黄的女儿看了下接尸记录,不由摇摇头,叹了口气:“太年轻了,才23岁,车祸身亡。”掀开被单,我真的不敢直视,死者头部血肉模糊,脑壳完全破裂,浑身沾满血浆,两只眼睛恐怖地瞪得很大。从送来的照片看,死者生前却是蛮漂亮的。
老黄的女儿一边挑拣器具,一边对我说:“我们的工作分三步走:第一步,先要清洗污迹;第二步,缝合伤口;第三步,妆容。”操作期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于是,我被带到会客室去休息。3小时后,等我再被带回美容室时,我看见躺在操作台上的死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张白皙而可爱的鹅蛋型脸,肤色微微泛着红润,两条纤细的眉毛修饰得像两片柳叶,嘴唇红润,头发乌黑挽成一个美人髻。
铃声响起,尸体要被推走了。老黄的女儿轻柔地扶正遗体,掖好白布,微微地鞠了一躬,她的神情专注而虔诚——旁边的助手说,小黄师傅对每一具遗体都是这样。
送别每一具尸体,如同与曾经的生命做最终的告别,老黄的女儿把这瞬间看作无比神圣。
被敬佩的人有时是孤独的。老黄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堪称“大龄”了,可到现在还是八字没有一撇。老黄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东听西问也没辙。我告诉老黄在桂花公园里有一个相亲角,不妨可以带你女儿去试试。那天,老黄夫妇带着女儿去相亲角,女儿表现得有些淡漠,或许可能是心灵有阴影,看事情就不是完全的晴朗的。但她的形态还是吸引了前来替儿女相亲的家长,居然有一个小伙子还是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对方看中她的长相、谈吐温文尔雅、不急不徐的样子也很被看好。一问职业,老黄夫妇吞吞吐吐不想说,女儿却落落大方直接告之。那个替儿子来相亲的母亲吃了一惊,脸上的笑意都没有了,借口去卫生间,居然就一去不回了。
老黄的女儿早有心理准备,苦笑了一下,带着父母离开了。事后,这个很有个性的姑娘叹了口气说:“像这样的境遇,我碰上过好几回了。老实说我最怕过年,我从不去亲朋好友的家里拜年,人家也很少到我家来串门。不怕你笑话,连个短信都很少。大约都是忌讳沾上晦气吧?我习惯了一个人过年,一个人的烛光、春联、焰火……”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泪了,像一个备受委屈的孩子,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
“如果有可能,你打算换一种工作吗?”我试探着问。
她沉默不语,愣了好一会,才淡淡一笑说:“我说过我有一个梦:送1000个漂亮亡者上路。”
待到下一个新年,我第一个要发短信给这位天使:好人好梦。